第162章 瑞和
暮色如墨晕染,悄然吞噬着檀秋院的落日余晖。
薛绥手中的狼毫笔悬在雪白的纸笺上,墨汁仿佛凝成珠,颤巍巍将坠未坠。
“姑娘……”小昭瞧得眼累,轻声提醒,将烛台往案前推了推。
“墨要滴下来了。”
薛绥这才回神,笔尖轻触纸面,落下“瑞和”二字。
墨痕瞬间在纸上氤氲开来。
更夫的梆子声,悠悠传入耳朵。
窗棂未合,轻纱飘动,灵羽扑扇着翅膀。
七月闷热的风,将案上那一张写满名字的笺纸吹得簌簌作响。
小昭问:“姑娘,这瑞和是谁?好像画册上没有她的名字?”
屋内寂静了片刻,才响起薛绥的声音。
“当年平乐公主身边有两位伴读。”
她指尖轻轻抚过纸面,微微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浅笑。
“一个是丞相府出身的萧晴儿,一个便是瑞和……”
萧晴儿会在画册里,是她与平乐狼狈为奸,肆意妄为的结果。而瑞和,当年便极少在上京名门闺秀的圈子里露面,后来更是多年闭门不出,凡抛头露面之事一概不再参与,一直到远嫁陇右……
今日文嘉在烟雨楼的话,又在她脑子里浮起。
“瑞和郡主闺名李毓宁,她的生父,原本是先帝堂兄的遗孤,早年战死沙场。她五岁时,母亲也病故了,陛下怜惜,便将她接入宫中,养在太后跟前,给平乐公主做伴读。”
“瑞和入宫当日,怀中抱着生父留下的一柄金错刀,一直视若珍宝,听宫里嬷嬷说,她每夜都要抱着那把刀才能入睡……”
“那时候,二皇兄尚未封王,在宫中读书习武,他待瑞和最是亲厚,瑞和也极为依赖他,就跟尾巴似的……后来二皇兄成婚立府,二人便渐渐生疏了……”
“说来也有些蹊跷。从前那般要好,二皇兄成婚时,瑞和却没来道贺,只说一心向道,已是半个出家人,对红尘俗事再无牵挂……”
微风掠过纱帐,案头的镂空香炉里,青烟氤氲消散……
薛绥忽然起身,从妆奁最底层取出那支凤凰衔珠的宝石簪子。
凤簪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簪尾镶嵌的宝石里似有暗纹流转——这是她当日在郑国公府射覆得来的彩头。
薛绥示意小昭挑亮灯芯,仔细观看。
烛火下,凤簪熠熠生辉。
如意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点进来,见自家姑娘正拿簪尖在腕间旧疤上比划,吓得险些摔了茶盏。
“姑娘这是做什么?”
如意抢步过来,一把夺过簪子,却被薛绥拦下。
“当日射覆赢簪时,说什么来着?”
“我恍惚记得,有人说,瑞和郡主出嫁时,宫里赐下一支一模一样的?”
如意点点头,“姑娘好记性。”
说话间,如意将茶点捧到薛绥的面前,笑着道:“婢子入府时便听人说过,瑞和郡主及笄多年,却一直待字闺中,说是要终身不嫁,在宫里侍奉太后,可算落了一个贤孝的好名声……”
话音陡然凝在舌尖。
她察觉到姑娘神色异样,和小昭对视一眼,没在言语。
窗台传来灵羽扑棱翅膀的声响,薛绥将凤簪收入妆奁中。
“时候不早了,收拾一下,睡吧。”
薛绥轻轻拿过书案上的纸,投入火盆,直到烧尽,这才舒展了下身体,慢慢地洗漱上床。
窗棂关得严严实实。
今日李桓没有来,李肇……
她突然想到这人也好些天没见着了,想必端王府的大小琐事,都传入了他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这个时候,不该去揣测李肇的心思。
所以,薛绥只是短暂的出神,又阖上双眼,回忆刚才纸笺上密密麻麻的那些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清晨,薛绥被廊下压低的交谈声惊醒。
翡翠的笑声伴着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
“平安夫人还未起身吗?”
如意应道:“翡翠姑姑,我家夫人昨夜睡得晚,这会儿还未醒呢。”
翡翠说道:“有劳通传一声,就说王妃请夫人移步正堂,瑞和郡主就快到了。”
闻声,薛绥急忙坐起身来,回忆一下昨夜旖旎不清的梦境,狠狠撸一把脸颊,唤小昭进来替她梳洗。
铜镜里,她眼睑下发青,略显浮肿,一看便是没有睡好。
小昭心疼地道:“姑娘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薛绥沉默,拿过那只凤凰衔珠的宝石簪子,递给小昭。
“就它吧。”
小昭愣了一下,有些犹豫。
“姑娘平日衣裳素净,这簪子太过华丽,不怎么相称。”
薛绥道:“那便换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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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薛绥来到端王府正堂,薛月沉早已等候在此。
她上下打量薛绥,微微流露出诧异。
“六妹妹今日倒是穿得明艳。”
薛绥浅笑,抬手轻轻扶了扶发簪,“瑞和郡主前来,理应郑重以待。”
薛月沉点头,笑着说:“好看得紧,这一身极衬妹妹。妹妹正值妙龄,就该穿得鲜亮些,莫要辜负了这大好年华……”
二人相伴走出门去,刚下台阶,便见瑞和郡主带着几个丫头缓缓走来。
薛月沉侧过脸,小声向薛绥提点:“这位虽说不是公主,却是太后殿下最为疼爱的姑娘……”
薛绥点头,未多言语,便听见一道低浅的声音。
“多年未曾踏入端王府,这抱厦前的蜀妃海棠愈发繁茂了。”
瑞和郡主扶着侍女,走路很慢,一袭素白襦裙,鬓边一根白玉压发簪,通身无半点华饰,面容很是浅淡,看着便显可怜。
薛月沉笑着迎上去,“郡主可算来了,快屋里坐。”
瑞和看一眼薛月沉精心装扮的脸,微微一笑,欠身行礼。
“许久未曾踏入京城,今次贸然登门,叨扰王妃,瑞和失礼了……”
薛月沉连忙扶住她,却被她指尖的凉意惊住——这样的天气,这温度还是活人吗?
“说的什么话呢?郡主大驾光临,这是给王府脸上添光呢。”
说罢想到她的遭遇,略略停顿一下。
“郡主这次回来,看着清瘦了不少。远在陇右,也不知你日子过得是否舒心,可是吃了很多苦?”
李毓宁微微摇头,笑笑便不作答,转头看向薛绥,目光里满是审视。
“这位便是平安夫人吧?”
“给郡主请安。”薛绥垂眸行礼,瞥见她交叠在腹前的双手。
“刚回京中便听人说,端王府有一位平安夫人,很得二哥宠爱。”李毓宁的声音像是浸过霜雪的竹叶,清冷中带着低沉和沙哑,“今日得见,果真是风姿绰约,比这满园繁华更为夺目……”
她忽然顿住,目光凝在薛绥发间的凤簪上。
薛月沉察觉瑞和的细微变化,适时上前,笑着招呼,“郡主一路辛苦,快进去坐坐,与我们说说陇右风物……”
“这簪子……”李毓宁仿佛没有听到薛月沉的话,突然打断她,苍白的脸颊泛起一阵异样的红晕,“平安夫人可否借我一观?”
薛绥从容取下凤簪递过去,看着对方颤抖的指尖抚过簪尾的宝石,反复摩挲,不由淡然一笑。
“这凤簪是我在郑国公府射覆的彩头,郡主若是喜欢,便赠予你吧。”
“我原也是有一支的……”
李毓宁突然轻喃。
旧事仿佛被凤簪撕开一个缺口,她眼尾泛红似要沁出血来——上元宫宴,陛下当众赐婚,赏下凤凰簪,在那之前,她已经多次拒婚惹得圣意不悦,如今年岁大了,虽有太后护着,也也周全不得。
她扯散发髻,神色癫狂,拿出金错刀便要自刎。
不知从何处射来的石子打在她的腕上,金错刀重重落地。
她颤抖着手去捡,看到一双黑色的锦靴快速而过,没有停留……
“多谢平安夫人好意。”李毓宁轻声说着,将凤簪递回来,那低沉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那支簪子,在出嫁途中遗失了……就算能重回手中,也不是原来的了。”
薛月沉神色微变,笑容中带着几分勉强。
“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薛绥察言观色,笑着接过凤簪,
眼角余光瞥见李毓宁的右手在袖中微微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