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射覆
六月十五是郑国公家嫡孙女的及笄宴,那天正值大暑。
京中贵妇云集,收到帖子的,都会郑重对待。
太傅府内,卢僖对着菱花铜镜,瞧着妆奁里琳琅的首饰,眼神中满是不耐。
“这么热的天,祖母为何偏要我去那郑国公府?实在恼人。”
她随手扯下耳坠,不悦地掷于妆台上,
“那郭三姑娘,不过是个连平乐公主裙角都摸不着的小丫头,她及笄便及笄,何故闹得如此隆重……”
郭三姑娘年岁小一些,以前是跟在其兄郭照怀身后的,也因年纪的关系,跟平乐便少了一些亲近。在卢僖的眼里,郭三就是她们的一个小跟班,不该给那么大的脸面……
丫鬟香玉在旁侍奉梳妆,轻声劝道:“婢子听夫人屋里的嬷嬷说,今日郑国公府宾客云集,老太太要亲自去观礼。姑娘还是去吧,莫要惹恼了老太太……”
卢僖抬眸,“那就戴平乐公主送我那套宝石头面吧……”
香玉犹豫道:“姑娘,只怕不妥。”
卢僖不满地蹙起眉头:“有何不妥?那头面最衬我不过。”
香玉叹息一声。
他们家姑娘从小到大便追随平乐公主,一心模仿平乐公主的做派,对平乐公主的话奉若神明,却把家里长辈的告诫全当了耳旁风。
“平乐公主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抄经,连着几次往宫里送札子求情,都被打回去了……外头传了不少风言风语。姑娘多听老太爷的话,还是与她疏远些为好……”
卢僖不以为然,“平乐也不是第一次禁足,无妨,谁不知道陛下最宠平乐公主?过些日子,她就出来了。谁得罪她,都没好果子吃。这些年,若不是我与公主关系亲近,祖父在朝堂上,怎能如此顺遂?”
香玉瞧着镜中妆容精致的姑娘,一时不知如何劝说。
迟疑片刻,才道:“平乐公主禁足倒不是新鲜事,但陛下着太子殿下协理户部,可就不同寻常了。姑娘,您难道还未察觉,风在往哪边吹吗?”
卢僖一怔,神色凝重起来。
那日祖父下朝回来,说起太子率东宫卫率救了婉昭仪和文嘉公主,还在宣政殿上当众斥责萧氏一族,天子虽面色不悦,却依旧嘉奖了太子,甚至将萧正源问斩,萧璟流放。
祖父话中深意,卢僖又怎会不懂……
平乐公主不让她嫁太子,但另选的儿郎她瞧不上。
卢僖想到李肇那张俊隽过人的脸,咬了咬唇。
“如此说来,陛下的心,偏向太子了?”
香玉道:“无论陛下是否偏心,太子始终是太子。老太太担心的是——有了这一出,太子妃的位置,盯着的人就多了,这郑国公家的郭三姑娘,家世好,样貌也出众……”
卢僖看着镜子,冷笑,“凭她也配?”
香玉欲言又止,“老太太说,郭三姑娘被皇后召见过了,去的时候,太子殿下正巧在椒房殿里请安……二人打了照面,兴许殿下对三姑娘也是满意的……不然,老太太也不会如此着急。”
卢僖脸色骤变。
自她及笄起,便认定自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
就算她不想嫁李肇,也轮不到郭云容那个黄毛丫头吧?
那香玉见她神色阴沉,又笑盈盈将簪子拿起来,哄着她道:“姑娘打扮打扮,把那郭三姑娘比下去,让在场的夫人们都瞧瞧,谁才该做太子妃……”
卢僖蹙眉,看着镜子里盛装的人儿。
“你说得有理,平乐公主送的那套头面,确实略显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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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微雨,晨曦初照,郑国公府后园里太湖石被雨水晕出深褐色的苔痕,一丛丛芍药花,却吸饱了水汽,绽放得格外艳丽。
薛月沉扶着薛绥的手走过青石小径,发髻上的珠翠摇曳生姿,光彩夺目。
“六妹妹可瞧见了?那个梳双鬟髻,插素木簪,穿鹅黄襦裙的姑娘,便是郑国公的嫡孙女,郭三姑娘……”
薛绥顺着她示意的方向,驻足望去。
水榭里,那少女被几个姑娘簇拥着,欢声笑语地向东屋走去。
她腰间挂着一个翡翠如意,衬得窄腰如柳,看上去尚显稚嫩,却已然有世家贵女的做派。
她轻笑,“倒是个美人胚子。”
薛月沉道:“及笄礼繁琐着呢,需行三加之礼、三拜之仪,由长者赐字,还有宴饮乐舞,可要热闹大半日了……”
说到此处,她似是想起什么,忙用帕子掩住嘴角,略带尴尬地看向薛绥。
“姐姐失言了。六妹妹当年及笄时,孤身在外,无人主持仪式,如今也再无机会补上……”
薛绥淡淡微笑,扬起清冽的弧度。
“王妃不必介怀,我并不在意。”
“见过端王妃……”
一声低笑,卢僖从小径上款步走来,朝着薛月沉盈盈下拜。
她眼角含笑,却不正眼瞧薛绥。
薛月沉微笑着抬手示意免礼,又向薛绥介绍道:“六妹妹,这位是卢太傅家的小孙女,卢二姑娘。”
薛绥看着卢僖,忽觉腕间的旧疤隐隐作痛——
那年,这群簪缨世家的贵女,将她推入废弃水缸,还指使小厮丢入死老鼠恐吓……
其中便有这个卢僖。
她笑了笑,微微欠身,“卢二姑娘有礼了。”
卢僖近距离看着薛绥从容的样子,心中不屑。
十年前,她曾用炭笔在薛六脸上画乌龟,肆意羞辱、嘲笑,她一声都不敢吭……
不料这卑贱的庶女,竟也成了端王府的宠姬。
呵……
卢僖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突然将手中的海棠花扔在地上,顺便踩上一脚,
“这花太过俗艳了,不堪入目。”
“不得放肆。”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从廊下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老妇人缓缓走来,她腕间佛珠随着步伐轻轻作响,面容慈爱。
她便是老太傅的夫人。
老夫人注意到孙女对薛绥的无礼,眉头轻皱,换上笑容。
“老身来迟,叫王妃见笑了。”
说罢,她目光落在薛绥脸上,“这位想必就是平安夫人吧?早就听闻薛尚书家风清正,育女有方,膝下千金皆姿容出众。今日一见,果真是国色天香。”
薛月沉道:“太傅府的卢二姑娘,这明眸晧齿,古灵精怪的,也别致得紧呢。”
她嘴角带笑。
暗指卢僖方才言行无状,嘴不留德。
毕竟,薛六如今是端王府之人,不给她脸面,便是不给端王妃和端王的面子。
太傅夫人瞪了卢僖一眼,“还不快向王妃和平安夫人赔礼!”
卢僖身子一僵,心中不甘,却也不敢违抗祖母之意,勉强行了一礼。
薛绥感受到太傅夫人释放的善意,优雅地欠身回礼,笑容温婉,“老夫人言重了,卢二姑娘不过是性情活泼,并无大碍。”
太傅夫人见她落落大方,眼里露出几分赞许。
“这丫头被惯坏了,没了规矩。待老身回府,定要让她母亲严加管教。”
此话倒是真心实意,这二姑娘自幼追随平乐公主,养得很是任性,可太傅府要与东宫结亲,又实在没有更合适的姑娘。
薛月沉笑着说了几句客气话,此事便就此揭过。
“我们且往里走吧,外头酷热,莫要沾染了暑气。”
太傅夫人笑着应下,与她们一路寒暄,向内走去,便有郑国公府的大夫人——郭云容生母罗氏笑着过来迎客。
“今日小女及笄,多谢各位贵客赏脸。快请里边坐。”
宴席设于宽敞的正厅,雕花槅门尽数敞开。
除了父兄可以到东阶观礼,席上全是女眷。
微风拂过来,阵阵香气,贵妇千金们鬓边的珠翠相互碰撞,叮当作响。
席面极为丰盛,珍馐美馔摆满了一桌又一桌。
薛绥与端王妃同坐西侧观礼席,静静地看着席间百态。
她注意到东侧的卢僖正手持团扇,半掩面容,与身旁两位闺中密友低声交谈,目光不时扫向主宾席。
片刻后,郑国公府的大夫人罗氏携郭三姑娘现身,向宾客们行礼。
三声编钟响过,及笄礼始。
司仪嬷嬷手托托盘,盘中放着一支青玉笄,声音清脆悦耳。
“初加簪髻,昭告天地!”
郭云容跪坐在蒲团之上,耳尖因唱礼声微微泛红。
郑国公夫人双手微微颤抖,为孙女郑重地别上发髻。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在庄重的唱吟声中,席间有夫人小声议论起来。
“前日听张夫人说,皇后召见了郭三姑娘……与太子也见过了……”
“及笄后,只怕就要议亲……”
“那莫不就未来的太子妃?”
几个敏感词入耳,卢僖不由嗤笑一声。
“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见识短浅,及笄用这样的簪子,毫无宗室气派……不过,也衬得郭三的小家子气……”
太傅夫人耳背,没有听清,笑眯眯的说:“不错,不错……是个乖巧伶俐的姑娘……”
薛绥坐得近,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二加钗冠,德容兼备。”
老夫人手拿桃木梳,动作轻柔,为郭云容改梳高髻,戴上金累丝花冠……
“三加礼服,成年立世……”
一件蹙金绣牡丹大袖衫换上身,郭云容娇俏的脸,衬得愈发娇艳。
“事亲以孝,接下以慈……修身齐家,德言容功……”
宾客献上贺礼,三拜之后,郑国公的大爷庄重严肃,为郭三姑娘赐字,及笄礼便结束了。
司礼嬷嬷击响银磬:“宴乐起!”
众人开始宴饮乐舞,一群人推杯换盏,场面便愈发热闹起来。
酒过三巡,欢声笑语里,卢僖提议。
“投壶赌酒多无趣,不如我们来玩射覆?”
几个贵女便纷纷响应。
郭云容少女心性,今日又是她的及笄宴,自是想让宾客们玩得尽性,于是找了祖母添上彩头,为表公正,又让司仪嬷嬷过来主持射覆。
众女纷纷往庭院而去。
庭院里,已经摆上了一张朱漆台面,擦拭得光亮照人。
薛绥从花厅走过去,便被卢僖叫住了。
“听闻平安夫人聪慧过人,何不过来同玩?”
薛绥看了一眼,“你们玩不过我。”
一听这话,众女没有一个人服气。
“来啊,平安夫人,你来跟我们比试比试。”
薛绥摇头,“还是不了。”
卢僖嘲弄地道,“听闻平安夫人的生母精通胡旋舞,夫人不想射覆,莫不是想为郭三姑娘献艺助兴?”
薛绥轻轻眯了眯眼,勾唇道:“行。只是卢二姑娘,莫要后悔。”
射覆是一种猜测别人藏匿物品的游戏,将物品或者纸条藏在倒扣的器皿下,口头念出一段隐语让人猜,猜中的有彩头,猜不中的罚酒。
郑国公府侍女捧来的是三只朱漆盒子,上面覆盖着一层软烟罗。
“诸君请射第一题!”
司礼嬷嬷笑着,指着那个朱漆盒子。
“彩头便在盒子里。射者将隐喻诗谶写在青玉笺上,先射中者得彩头,射不中者——”
她故意将尾音拖长三分。
“罚饮三杯冰镇苦艾酒。”
周围贵女们闻言窃窃私语。
这彩头不知是何物呢,罚酒三杯不得醉了。
司礼嬷嬷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出题面:
【冰魄含光卧锦宫】
薛绥:瞧我的吧~~
李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