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6章 45.夺回希望(三)
“让我们对彼此诚实一些,罗伯特。”圣吉列斯说。“你其实是想偷懒,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样揣测我,兄弟,但我向你保证——”罗伯特·基里曼严肃地回答。“——答案绝非如此。”
他得到一阵意味深长的凝视,而他没有用任何话语、眼神或动作来回答这凝视,只是沉默。
几秒钟后,他上前几步,一本正经地举起双手,开始为他的兄弟检查礼仪甲的连接处。
圣吉列斯今日所穿的这件盔甲华美得如同一件艺术品,虽然什么东西被他穿上都会得到这样的形容,但是,公正一点来说,能像它这样既不喧宾夺主,也不会完全被大天使的光辉所压倒的礼仪甲,还是比较少的。
或者说,少得可怜。
这件礼仪甲的制造者大概为它呕心沥血了大半个人生,它几乎可以被冠之以‘完美’的头衔,然而,令人悲伤的是,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之物——这件礼仪甲在外观上无可挑剔,因此它的穿戴体验必然不会有多好。
它的内衬过于紧了,为圣吉列斯的双翼所预留出的开口也有相似的错误,它本该更宽一些,但其工匠却在交付之时满怀自豪地说,他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为了保证整件盔甲上下所有的地方都拥有同样的风格,他刻意没有扩宽开口。
基里曼放下双手,后退几步,端详起他的兄弟,他的兄弟则以全然的面无表情回应。
直到数秒后,圣吉列斯习惯性地挂起一个颇具官方意味的微笑,这种探究者与被探究者之间的小小勾心斗角方才结束。
基里曼终于开口。
“我管这个叫第六种外交辞令。”
“前五种是什么?”
“握手、协议、威吓、拳头、刀剑。”
“而第六种竟然是微笑?”圣吉列斯略显打趣地问。“你是如何将一个微笑排在拳头与刀剑之后的?”
“这其中其实没什么优先级的区别,我只是把它们列举出来而已。对付什么人,就得用什么方法,有些人不可被收买,不可被动摇,而另一些人呢?他们几乎来者不拒。你给钱,他们收,你给拳头,他们照样收.至于你刚才的那种微笑,就很适合在这种场合下使用。”
圣吉列斯没再说话。
房间之外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是他们二人都非常熟悉的军乐,代表着战争即将开始的号角声也同样蕴含在内,巧妙地与各类乐曲混在了一起,不显出格,但也不算多么和谐。
基里曼来到窗前,撩起白布窗帘的一角向上看去,一大群正在云层中沐浴阳光,熠熠生辉的战舰恰好缓缓驶过。它们的边缘被镀上了一层金光,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力量与威严,几乎像是神迹。
他又低头看去,看见大片大片欢呼的人群——从此处,到远方,每一条街道,每一座高楼,每一个可供人眺望远方、视野开阔的地方全都被挤满了。人们穿上了他们所能拥有最好的衣物,情绪高昂,渴望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基里曼收回手,让窗帘滑落,也让这些景象从他眼前消失。背对着圣吉列斯,他缓缓开口。
“《注定凯旋》是首不错的曲子,它的高潮部分将在两分钟后到来。但是,我其实不太喜欢它——‘注定’这个词让我非常厌恶,就好像士兵们即将流的血和汗都无足轻重一样.既然是注定要获胜,那么流不流血又对局势有何影响?”
圣吉列斯安静地听,不发一言。他站在穿衣镜前凝视着镜中人,对那个俊美的金发半神投以一个幅度无可挑剔的微笑。
基里曼转身,朝他走来。
“兄弟。”他低沉地呼唤。“时候到了。”
天使微微颔首,仍然凝视着镜中人。
接下来的这件事,他大概已经做过数千次、数万次,但他早已失去了对它的热情。除去少数几次以外,余下的便只能算是折磨,可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
有一个可供膜拜的、光辉的、完美的,且能够代表胜利的象征,对帝国与帝国的子民们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尤其是当他可以真实地出现在人们眼前时,事情的性质将大不相同。
穿衣镜快速地下沉,音乐逐渐推向高潮,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内的机械结构遵照程序设定开始运作。
他们头顶的天花板在一阵极其明显的齿轮转动声中缓缓地裂开,被生态穹顶模拟出的灿烂阳光刺透了云层,精准无误地洒落在圣吉列斯身上,照亮他,点缀他,璀璨他,使他短暂地升格为远比神明更加夺目的存在。
一个象征,一个相貌模糊的象征。
承载着影像转播这一重要责任的各类飞行器快速驶来,将这激动人心的一幕彻底捕捉。
象征的美丽与威严在它们的内部结构中被消化为电子信号重新转出,在无数个波长中找到分属于各自的那一个,然后进入各自的主机,进而被拆解、被识别、被重新组合,被投射到亿万个属于不同家庭的电视屏幕之中。
象征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没有波动,没有模糊,清晰得犹如亲眼目睹。
原本震撼的乐曲变得平静了下来,犹如缓缓流淌的河水,开始在他们尚未注意到的地方牵引起他们的思绪与行为。
人们开始情不自禁地流泪,更有甚者嚎啕大哭,犹如完成了毕生所愿。象征似乎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缓缓迈步,雷鸣声从他的脚下轰鸣而出。
旗帜升起,高昂的乐曲再度奏响,无数人哭喊、尖叫、呐喊、咆哮起来,将手中事物一并扔向天空,彩色的飘带与他们的信念一道将蓝天改色。
象征继续行走,泰坦们也和他一起行走,数百个阅兵方阵紧随其后,头顶战舰平静地下沉,好似一把把斩落的利剑。
谁握着它们?
无人知晓,也无人敢于知晓——在虔信者们的诵经与祈祷声中,祂的名字逐渐显现。
神皇、帝皇,吾等的救主,吾等的盾牌与利剑所有的这一切,都在星炬之光跨越世界的到来后被推向巅峰。
那纯白的光辉将天与地、日与夜之间的区别尽数摧毁。它璀璨,却温和如家中晚灯。它取代了虚假的阳光,使象征沐浴其中,使他的盔甲绽放出新的光辉,使他的神色微微怔然。
数秒钟后,他一跃而起,展翅翱翔。他变作一道纯白的光芒,划过天边,划过阅兵方阵,划过战舰与人群。
星星点点的闪烁从他的羽翼之间洒下,落至人们肩头。无数人争先恐后地伸出手,试图捕捉这一点希望,而他只是从高处俯冲而下,让人们感触到他带来的暖风。
那风拂过养尊处优的白净面庞,也拂过因过度劳作而早衰的黝黑之脸,它一视同仁,却总是给那些穷苦者更多慰藉。它抚平他们的伤痛,消解他们的病痛。
冥冥之中,他们仿佛听见一个声音,他们听不清这声音到底在讲述些什么,却总想流泪,然后诉苦。
不是对着教堂内或家中神龛供奉着的神像那样祈祷式的表露心声,而是抱怨,就像是对着早已逝去的父亲或母亲那样无可奈何的抱怨。
我很累。他们说。我干得多,但是拿得却不多。我的上司总是刁难我,他凭什么这样对我呢?我的孩子总是想要新衣服,但我买不起。我一直在生病,我每晚都睡不好
我想好起来。他们无意识地说,异口同声地说。
而那个声音如是回应:很快就会好了。
它听起来非常坚定,非常清晰,给他们以希望——真切的希望,可以被切实触摸到的希望。
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一份承诺。
罗伯特·基里曼朝着天空伸出右手,一抹光芒飘至他手中,带来冬日暖炉那般温暖的感触。
他想要微笑,但忍住了。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他暂时找不到倾诉对象。
佩图拉博与罗格·多恩正在属于他们的阅兵台上接受致礼,卡里尔·洛哈尔斯与马卡多大概正躲在某个角落互相谈话,而他的连长们也无法在这个时刻前来此处,听他吐露心声。
实际上,他也不会对他们这样做。他们是他的子嗣,而且仅是他的子嗣。
倘若马里乌斯·盖奇,伊奥尼德·希尔,瑞玛斯·文坦努斯这些人中尚有一个活着的人,他此时都不会如此孤单。
相反,他会笑出声来,他会对那人讲笑话,讲他终于看见这一幕的感想,讲他这些年来究竟被逼迫着做了多少违心之事,讲他到底有多么渴望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休息.
但他们都死了,因此他无人可讲,也无话可讲。因此他站在这里,额前白发随风飘动,胸中铸炉砰砰作响。
“也不失为一次胜利。”罗伯特·基里曼自言自语道。
话音落下,他转身离开,走向属于他的阅兵台。但他并不知道,他身后正飘扬着一面披风,它是蓝色的,星光点点,一些虚幻的影子就站在那披风的末尾,对他凝望。
其中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女人,她拄着拐杖,正凝视着他。她似乎在笑,但也可能在哭。
基里曼像是感到了什么,竟停住脚步,本能地回头凝望——当然,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因此,他才能继续前行。
——
阅兵在二十四个小时后结束了,而它大获成功。
因此,卡里尔完全可以预见到一件事——未来至少一年以内,太阳系内的报社都不愁没饭吃了。
他们今日收集到的影像与文字资料已经完全足够他们每天写十篇不重样的报道,一直写到年末的帝皇升天节。
而这只是开始,还有其他星系里的人们对这场阅兵一无所知,因此,这些报道将以病毒式的传播速度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疆域.
当然,考虑到帝国究竟有多大,这一病毒传播的速度恐怕也快不到哪里去,但那里的报社们大概也不愁饭吃了。
但是,卡里尔衷心希望他们如实报道,不要添油加醋,否则那一个个焦头烂额的法务部门大概会联合起来在年底时给他一个惊喜——光是想到那些联合报告的数量,他就觉得指腹酸麻。
回首过去,他只会在握刀杀得太多时有这种感觉。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能在一万年后握着笔产生同样的酸麻
“难道这不好吗?”康拉德·科兹问。
“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我有朝一日会靠笔来工作。”卡里尔摇摇头。“请你原谅,尊敬的夜之王,我还不太适应”
“那么也请你原谅,尊敬的骸骨大殿之主。”夜之王冷哼一声。“我祝你以后握笔握到半身不遂。”
“这也算祝福吗?”
“对你来说当然算——反正你又不会真的半身不遂,长时间握笔总比长时间握刀要好吧?不是吗?”
卡里尔笑了,却没有反驳这漏洞百出的诡辩,同时,他也没有对康拉德·科兹再一次地倾听他的心声置以任何不满,仿佛这两件事都是应该的。
他挽起袖子,转身走向审判长号的王座,而拉·恩底弥翁已在一旁等候多时。
“看来我暂时是摆脱不了你了,拉。”卡里尔微笑着说。
禁军严肃地颔首,口中说出的话语却可以被称之为反驳。
“实际上,大人,这一职位本该由我的兄弟们轮流担任,但我在上次任务后对他们一一进行了劝说.可以说,我为此付出了很多精力,我们的统领对此却很不满,他甚至发话要让我五百年内都无法回到星炬厅。”
“康斯坦丁·瓦尔多真的这么说了?”
拉面不改色地回答:“我夸大了一些,但原话的确差不多。”
“那么,他到底怎么说的?”
“您确定要听吗?”
“他总不可能辱骂你吧?”
“他没有。”保民官面无表情地摇摇头。“但我倒宁愿他骂我几句。”
卡里尔抬手捂住自己的额头,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坐上王座,而贝利撒留·考尔特别为他改装的一套简易式舰船操纵系统也已开始运作。
它无需任何实际意义上的操作,无论卡里尔想做什么,他都只需要在精神层面上下达几个命令即可。
不仅如此,考尔还贴心的改进了交互方式——王座上方庞大的数据板中本该有无数复杂的数据流如瀑布般顺流而下,此刻却只有寥寥几个综合式的名词以他能完全看懂的方式缓慢地划过.
数秒钟后,审判长号的引擎开始轰鸣,使它转向、前进,并归流于一支庞大的舰队之中。
卡里尔侧目看向窗外奇景,右手微垂,手指轻敲王座侧面,像是在召唤什么。
数秒钟,一头恶兽从他身后的黑暗走廊中应约而来。它一口咬上那只苍白的手,化作滚烫的漆黑攀上手臂与身体,变为一件大衣。
禁军对此视而不见,只是仰起头,目视上方,然后提出建议。
“大人,您下达命令预热火炮甲板干什么?”
“.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