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疾苦与蛇(第2更)
暮色像一层轻柔的纱,缓缓铺洒在应天府某处乡里,一个收税的书桌上。
这里也是茶摊旁。
四十岁的户房新吏李修文,正就着这朦胧的光线,专注地核对税单。
他是个考了三次举人都名落孙山的寒门子弟,袖口还残留着家中病妻熬药的那股苦涩药香,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其实,就连负责复社党务的严山,都未曾察觉如今要加入复社,存在着诸多隐形门槛。
裙带关系、不菲的入会费,甚至是否为江宁老乡,这些条件像一道道无形的屏障,不断将像李修文这样的人拒之门外。
李修文一直对复社满怀向往,渴望能成为其中一员,却始终求而不得,只能无奈叹息。
好在徐六首推行了吏员选拔考试,还实施了官吏合流的举措,这无疑如同一束光,照亮了李修文这类人的仕途之路。
否则,他们或许穷尽一生,都难以踏入官场半步。
即便身为生员,身份比普通耕地百姓高不少。
可若不能进入官场,日子纵然能维持下去,却也会因为读过书、有了更广阔的眼界,从而内心深处满是抱负无法施展的痛苦与无奈,仿佛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飞鸟,空有翅膀,却无法翱翔天际。
徐青在复社讲学的时候曾说过,人有两种“食物”,一种是物质层面的,用以维系生命的存在,这是不可或缺的;另一种则是精神层面的,它决定了你究竟是谁,赋予生命独特的意义。
李修文偶然间听闻这段话,就像在黑暗中摸索许久的人,突然寻到了一盏明灯,内心深受触动,久久不能平静。
成功考上吏员后,李修文收获了一份意外之喜。
衙门体恤他的难处,在附近工坊为他病弱的妻子安排了一份简单的活儿。
虽说工钱微薄,却恰好能抵消每月一半的药费。若是在官府合作的药铺买药,还能享受更多折扣。
这是徐青为新吏员们精心筹备的福利——由官府出面解决新吏员个人家庭的困难。
应天府作为试点地区,有足够的能力承载这份关怀。
毕竟这些福利,细算下来花费并不多。
而且,对于一个吏员而言,如果动起歪心思,滥用手中权力,谋取的私利远不止这些。
徐青也曾在内廷专门探讨过这个问题。
他深知,贪婪是人性的一部分,难以彻底根除,但贪婪的程度和方式却有着天壤之别。
有些官吏并非天生没有良知,只是被家境所迫,在生活的重压之下,偶尔会不得已冲破律法的底线。一旦破了底线,他们也会一步步被拉下去,同流合污。
这部分人,是徐青需要争取和重用的,不能坐视他们被豪绅勋贵污染坠落。
而且要维持国朝的稳定,底层官吏的作用至关重要。
保障他们的基本生活,就等同于稳固国朝统治的根基。
只要这些人能得到妥善安抚,即便豪绅勋贵妄图造反,也不足为惧。
“稳定大于一切!”这便是徐青当下施政坚守的核心纲领。
大虞朝如今内忧外患不断,局势错综复杂,正因如此,稳定显得尤为珍贵,如同狂风暴雨中的定海神针。
徐六首手段强硬,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可他也并非嗜杀之人,不轻易滥用权力。
所以一旦有人撞到他的刀口上,那可得好好反思自己究竟犯了什么过错。
李修文是众多崇敬徐青的士子之一。
像他这样出身寒门的读书人不在少数,得到新吏员福利之后,他们对徐青的这份崇敬更是与日俱增,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在李修文眼中,徐六首从不空口标榜要开创太平盛世,也不会用儒家的大同小康理念来迷惑众人。
他只是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推动着世道的变革。
或许在变革的过程中,某些地方会经历短暂的混乱,看起来似乎更糟糕了,但从长远和整体来看,整个社会正朝着好的方向稳步前行,就像一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破浪前行的巨轮,虽会遭遇风浪颠簸,但始终坚定地驶向目标港口。
“老丈,您家五亩水田,按规定该纳粮一石二斗,绝不是去年正税的两石。如今朝廷推行一条鞭法,折合银币是……”李修文伸手拦住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农,动作轻柔且从容,尽可能安抚眼前老农的不安和畏惧。
他又从包袱里掏出复社编写的《鱼鳞册辨伪要诀》,小心翼翼地翻开,指着其中用朱笔醒目勾画的段落,耐心解释道:“我念给你听,这里是对你家田地的详细说明,你看是否对得上……”
李修文格外珍惜这份能够实实在在做事的机会,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一次与百姓的交流都全情投入。
徐青给新吏员发放的《鱼鳞册辨伪要诀》,就像是他们行事的指南针,是绝对不能违背的准则。
在这方面,徐青态度坚决,没有给地方官府丝毫自由发挥的余地。
一切都以《鱼鳞册辨伪要诀》为准绳,或许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做法有些教条、死板,缺乏灵活性。
但徐青心里清楚,每次推行新的法令,最可怕的就是条令含糊不清,一旦让下方官吏有了自由裁量或者肆意妄为的空间,后果将不堪设想。
譬如一个县令,若是滥用手中那点权力,任性而为,带来的可能就是千百家普通农户的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大虞朝的百姓,尤其是农户,生活实在太过艰难。
历经两百年的土地兼并,如今仅存的自耕农,家底薄得如同一张纸,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成为压垮他们家庭的最后一根稻草。
徐青推出的条令,或许在某些特殊地区并不完全契合实际情况,甚至显得有些苛刻,但从整体来看,对绝大多数百姓而言,依旧称得上是善政。
就像在一片荒芜的沙漠中,虽然水源有限且获取艰难,但总归是给了人们生存下去的希望。
徐青现如今是愈发理解老首辅张太阿当初的所作所为。
身处庙堂高位,要维持朝廷庞大的运转,盘剥天下是难以避免的。
这就像是一场无奈的“作恶”,但关键在于如何“作恶”才能对朝廷更有利,如何在维持统治的同时,尽量减少对百姓的伤害。
…
…
附近茶摊的老板娘阿翠,提着铜壶在一旁偷听了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插话道:“李书办,大伙儿手头都没有银币,要换的话,都得去刘员外家那儿。可他家那收粮的斗……”她一边说着,一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比划了一个倾斜的手势,暗示其中存在的猫腻。
李修文听了这话,脊背猛地一僵,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
三天前在仓场的那一幕瞬间浮现在眼前:他发现了夹层斗,连夜带着衙役前去查封。
当时,仓吏老赵那阴恻恻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小相公读过柳宗元的《捕蛇者说》罢?”
那笑声里,似乎藏着无尽的嘲讽与威胁,让人不寒而栗。
如今,这些银币便是那些蛇啊。
这时,老农哆哆嗦嗦地拿出准备交税的银币。为了凑齐这按照一条鞭法,一石二斗粮所折合的银币,他耗费了足足三石粮食。
这还是他去得早,占了些先机。那些去得晚的乡邻,遭受的损失远比他家惨重得多,可即便满心委屈,也只能默默忍受,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不敢有半句怨言。
若是放在往年,多收个三五斗粮食,就足以让一家人陷入绝境,生活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但如今世道不同了,农闲的时候,去城里卖苦力,还能挣些钱补贴家用。若是一家人平平安安,不生病、不遭灾,省吃俭用三五年,便能给儿子攒下一笔娶媳妇的聘礼。
在老农心中,这样的日子简直如同传说中的黄天之世,美好得让人不敢相信。
对了,在城里做工挣的钱,几乎都是用铜币结算。听说可以去官府的钱庄用铜钱兑换银币,可在老农他们这些人眼里,自己身份卑微,是不折不扣的“下贱人”,哪敢轻易去尝试。
何况谁知道把铜钱拿去换银币,又会被克扣多少呢?
而且,在他们的认知里,去钱庄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不是读书人,就是有钱的商贾。
他们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不配踏入那里,生怕脏了人家的地方,只能远远地望而却步。
所以,茶摊老板娘阿翠的这番提醒,老农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自顾自地准备完成交税这件大事。
对他们来说,交税就像是一场必须经历的劫难,只要熬过这一关,接下来便能过上一段相对安稳的日子。
而且,现在官府在农闲时征用徭役,还会提供饭食。
听村里的塾师说,其实是有工钱的,可从来没听说有谁真正领到过。
对于这件事,大家心里虽有疑惑,却不敢多问,也不敢四处声张。
在他们看来,徭役时能有口饭吃就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哪里还敢奢求更多。
他们还听塾师偶尔充当说书人时讲过,这提供饭食的规定,是文曲星老爷徐六首特意定下的。
徐六首,真是他们这些穷苦百姓的大救星,一直记得他们。
听说徐六首有六个脑袋,能看尽民间的疾苦。
但人为什么能长六个脑袋,老农实在想象不出来。
他有时候参加庙会,看到过的佛像也只是四首八臂。
乖乖不得了,徐六首比西天佛老还多两个头呢!
…
…
三更天的户房值庐,李修文面前堆着七种不同制式的量斗。
当他用游标卡尺比对第九个斗的容积时,突然听见瓦当坠地的脆响。
推开窗,月光下三个蒙面人正架梯攀附仓廒外墙,腰间的牛耳尖刀泛着青光。
“抓贼!”他抓起铜锣拼命敲打,暗处却传来更夫老吴的闷哼。
直到巡夜卫兵赶到时,贼人早已遁去,只留下仓墙上一行白垩写的血书:“新朝气象能几时?
…
…
西北某省。
一个运粮的年轻民夫蹲在粥棚角落数着米粒,这是他三天来发现的第七粒裹着黄泥的糙米。
忽然听见运粮车上传来异响。
赈灾吏员立即带人围住粮车,却见押运的老汉突然口吐白沫,脖颈处浮现蛛网状青斑。
“是苗疆蛊毒!”随行医官惊叫后退。
赈灾吏员扯下官服裹住双手,继续清点时发现三十石赈粮早已被换作浸水的陈米。
如今朝廷大军要北上,再也凑不出一粒多余的赈灾粮食了。
赈灾吏员陷入绝望。
类似的事,在不同的衙门和运赈灾粮食的车队上演。
…
…
大军出征之前。
徐青收到了各地汇总的消息。
令他无法容忍的事是,连应天府的衙门,都出现了这样的事。
看来他杀的人,还是太少了。
这些人是嫌他的刀还不够锋利么?
徐青暂停了大军出征。
这会带来严重的损失,但徐青也顾不得了。
“叫魏国公来见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