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花胡同。
圆月西垂,东侧已是晨光。
元敬站在外头,候了差不多有一刻钟,听见宅子里有了脚步声,这才轻轻敲门。
不多时,里头来应门:“谁呀?”
听出是青茵的声音,元敬答道:“元敬,我们爷有些要紧事,让我寻余姑娘问问。”
青茵开了门。
阿薇刚起,匆匆梳洗一番。
王爷大清早让元敬过来,必定是要事。
“国公夫人松口了?”阿薇问。
元敬点头,把半夜安国公夫人交待、以及镇抚司连夜搜宅子的事都说了。
青茵听得气愤不已。
她已经知道自家姑娘并不是陆家真正的表姑娘,晓得她们母女要翻金家的案子,而背后捅刀子的是安国公和章振礼。
因此,听元敬这么一说,青茵拳头紧握:“用银钱陷害人,最终也因别人贪银钱而毁了,姑娘,这就是他们的报应!”
说完,她见阿薇只是低低应了声,面上一副若有所思模样,青茵便问:“姑娘,是有什么不对吗?”
“看起来都很通顺,但又好像有哪儿不对劲……”阿薇说着,问元敬,“王爷如何说?”
元敬道:“王爷也是这么个感觉,所以让小的来问问。”
当然,这个问,还是得问闻嬷嬷。
“太师夫人觉得章夫人和国公夫人太像了,看出了她们是亲母女?”闻嬷嬷一听这话,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阿薇问:“嬷嬷这般肯定?”
闻嬷嬷颔首:“姑娘还记得吗?
之前说您的眉眼有些像她老人家闺中的时候,奴婢就提过,她生了大老爷之后眼睛就不如从前了。
她本来看人就有点……不能说脸盲,但她认人认得慢。
眼睛伤了之后,这点上就越发严重了。
以前太师有三位年纪相仿的学生、在府中住了一年,听说太师夫人花了半个月才能不认错了。
所以,她对自己的眼神也心中有数,要说看着那母女两人像,也只会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对,嬷嬷提过祖母眼睛不好,”阿薇记得这事,“那她怎么盯着章夫人看?”
闻嬷嬷皱眉沉思,半晌,一手为掌一手做拳,拳头击掌,悟了。
“给先皇后守完灵为什么看章夫人,奴婢不清楚,但后来……”
“后来满月酒上,那就是羡慕坏了!”
“那会儿,姑夫人自打头一胎小产后,那么多年都没有再怀孕,不管冯正彬母子两人有没有当面说过什么,但太师夫人肯定会为姑夫人担忧。”
“章夫人嫁到太保府,没几个月就怀上了,平平安安生了个儿子,偏姑夫人……太师夫人能不羡慕吗?”
“姑夫人再怀上时,太师夫人多高兴啊,之后叫奴婢去冯家伺候姑夫人吃喝时,她千叮咛万嘱咐的。”
“拉着奴婢的手,说‘总算盼到了’,说‘这一胎一定要稳’,她还说过‘这些年去别家洗三、吃满月酒、周岁宴,太眼红了’。”
“没有错的!”
闻嬷嬷说到这儿,声音不由自主地发颤。
一是伤心,二是愤怒。
“太师夫人讲过‘岑家那小孙儿白白胖胖,我看着就欢喜,一个劲儿瞧,我还悄悄问他,有没有认识的弟弟,也给我们家领一个来,以后好一起耍玩,看看,就半年,还真给阿芷领了个来。’”
太师夫人明明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却被心狠手辣、杯弓蛇影的安国公夫人给误解了。
而这份误解,带给金家的是灭顶之灾。
何其冤枉!
陆念从屋子里出来,绷着脸道:“自己做了亏心事,风吹都是鬼敲门!
她和章瑛五官像不像,她自己心里没点数?
章瑛从小跟在她身边,一个庶女得了那么多的宠爱,也就是安国公父子没有再添大功,要不然她能厚着脸给章瑛请封号。
就这样让勋贵世家侧目的偏宠,她和章瑛能从五官上被看出端倪来,流言早就满城飞了!
到头来,被太师夫人多看两眼就怕了,她还没岑氏有底气能耐!”
阿薇走过去,扶陆念坐下。
不得不说,以陆念憎恶岑氏的程度,能得一个比岑氏都不如的评价,安国公夫人确实离谱得很。
陆念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她倒不是认为安国公夫人为了救章瑛而编故事,在安国公夫人眼中,被太师夫人窥见真相了就是事实,但这个事实,实在让人上火。
“能被阿薇烧的那元宝骗到,又自己骗自己,”陆念嫌弃坏了,“作恶也要有作恶的手段能耐,她有什么?
我真想当面问问她,要是她没有心虚拱火安国公对付金太师,今时今日也不会落到抄府的下场,她对自己的愚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难怪安国公和章振礼有事都瞒着她。
说到章振礼……”
陆念顿了顿,抿着唇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字画没有烧掉?他在桌上拿水写字都要抹了的人,他怎么可能不亲自烧了。”
镇抚司衙门中,穆呈卿一面吃着元敬带回来的抄手,一面听他说事,听到这关头上连连点头。
“可不是嘛!”他指了指放在边上大案上的那些卷轴,“我刚看过一遍了,写得很好,但也没什么舍不得烧的。
账本很要紧,不到最后关头、不肯烧了,倒还算个理由。
可字画呢?就章大人那性格,在你拿书道会试他时,他就会悄悄把所有写过的金体都烧了。
南城那宅子,章大人只偶尔过去,有时宿在那儿,怎么算起来都不及他在国公府里的时间。
但你看安国公府中,我们就一张金体都搜不出来。
总不能是从准备书道会到被抄家,章大人一次南城都没有去过吧?
再粗心的人,在宝源被围时也就动手了。
何况章大人根本不粗心、也不糊涂。”
沈临毓慢条斯理吃着抄手。
从观花胡同带过来的,面皮稍有些软了,不及刚出锅的,但调味还是美味。
果然,疑惑都是相同的。
沈临毓也就是在这些事情上直觉不对劲,才会让元敬天一亮就登门去。
吃完后,他擦了擦嘴。
“陆夫人怎么说的来着?”沈临毓回想着,“‘安国公夫人对自己的愚蠢到底是个什么想法’,不得不说,我也很想知道。”
听他口气全然不似说笑,穆呈卿倏然转头看他:“你不会是……”
“是吧,”沈临毓轻笑了声,“再给你介绍一句陆夫人的话,‘狗咬狗,才有看头。’”
穆呈卿:……
多年至交,穆呈卿也知道沈临毓性情。
在朝堂上,沈临毓表现出来的总是我行我素,做事十分不羁。
但再怎么说,把安国公夫妇、章振礼三人带到一间屋子里,围着一张圆桌问案子,还是太、太叫人匪夷所思了。
别说穆呈卿不适应,章振礼这个大理寺少卿被带进来的时候,在看到垮着脸一个看左、一个看右、就是不给对方一个眼神的安国公夫妇两人时,脚步也被钉在了原地。
“王爷这是什么意思?”章振礼问道。
沈临毓坐在主位上,斜靠着椅背,或许是后半夜没有休息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懒散。
他把玩着手中长剑,掀起眼皮看了章振礼一眼:“坐下说。”
口气随意得像做东的招呼吃饭。
章振礼只得先坐下。
这张圆桌很大,足够十二人吃席,只坐了沈临毓、穆呈卿和章家三人,实在空得很。
且桌上没有一碗一筷,甚至连茶都没有备,越发显得空荡荡。
沈临毓解释:“不是镇抚司舍不得一点茶水,是怕几位耐不住火气,把茶具当兵器,那就不好了。”
穆呈卿听得直乐。
沈临毓又道:“安国公府会落到今日境地,说到底是互相耍心眼,主要就是你们三位。既然进了我镇抚司的门,我就安排着开诚布公一次,真上路了也能做个明白鬼。”
闻言,安国公和章振礼几乎是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说耍心眼,至今还瞒着安国公夫人的就是余如薇的真实身份。
虽说镇抚司是王爷自己的地盘,但王爷真不怕所有事情摊在明面上,惹来新的麻烦和变化吗?
安国公夫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毫不掩饰地哼了声。
看这两父子!
她倒要听听,他们能开诚布公出什么事情来!
指尖轻轻弹着剑身,剑鸣之中,沈临毓直接道:“据安国公夫人交代,当年建议国公爷对付政见不同的金太师,其实是因为她认为太师夫人看穿了以庶充嫡的把戏。”
安国公一愣,复又痛心道:“你认这个做什么?”
谁都闭紧嘴,老妻竟然就这么认了?
观她模样,除了憔悴狼狈了些之外,根本没有被逼供的模样!
而且,老妻想对金家下手,竟然是这个原因?
这确实出乎了安国公的意料。
安国公夫人梗着脖子道:“她早就看出来了,我提心吊胆了一年多!谁让她自己多管闲事的!”
咚咚两声剑鸣。
沈临毓打断了两人的话,道:“事实上,太师夫人并未看穿,她老人家眼神不怎么好。
她一直看章夫人和岑淼,只是羡慕章夫人生子顺利,而她的女儿金夫人子嗣不顺。
她不可能知道国公夫人您做了什么。
是您草木皆兵、疑心太重。”
安国公夫人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胡说八道!这不可能!”
沈临毓依旧不紧不慢地:“她自打生下长子后眼睛就伤着了,与闺中相比,甚至连眼型都有了变化,这一点安国公很清楚吧?”
安国公夫人猛地扭头去看安国公。
安国公捂着心口,本就发沉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他没有直接面对老妻的疑问,而是问沈临毓:“什么时候的事?太师夫人总打量阿瑛、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沈临毓爽快答道:“据尊夫人所言,是先皇后崩逝、外命妇守灵时。”
安国公的嘴角重重抽了几下。
他知道缘由了。
竟然是这般阴差阳错的事!
他抹了把脸,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显然是没有给出解释的意思了。
安国公夫人听着就烦,拍桌子道:“又不说?又不跟我说?成天说我早不听你这个、不听你那个的,你怎么不想想你能说出多少来?你瞒吧,最好一个字都别说,全部带到棺材里去!”
“我怎么跟你说?”安国公气道,“就你这张没门把的嘴,你能藏住什么?”
“行,我就让你知道你错得有多离谱!”
“那阵子,先皇后病情加剧,太医们纷纷束手无策,圣上已经有了失去她的准备了,但和我说起来时还是很舍不得。”
“他说,不是钟情谁就能结为夫妻,也不是结了夫妻就能白头到老,百姓人家难,皇家就更难了。”
“他还是皇子时有心仪的姑娘,若他只是亲王倒也无不可,却没想到先帝早早驾崩、传位给他,他成了帝王,而那位姑娘的出身不足以母仪天下。”
“圣上娶了先皇后,那么多年下来亦十分欣赏、佩服先皇后的品行,可惜先皇后要早早离去。”
“圣上还提了一句,说他皇兄当年很是心仪太师夫人,我初听十分惊讶,圣上就说‘不晓得爱卿记不记得太师夫人出阁前的模样了,反正朕当时年幼、没有印象了,但听皇兄说,太师夫人那时是杏眼,眼睛明亮有神,笑起来如春风拂面。’”
“就是因此,我那段时间遇着太师夫人就仔细瞧她,想看出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她大约有所感,但与我又无交集,我当时和太师也和和气气的,她或许就猜想是不是因为你的缘故。”
“你看看,时间对上了吧?太师夫人想错了,所以打量你,后来又羡慕阿瑛多看了看阿瑛和阿淼,结果你倒好,心虚以为暴露了。”
“说到底,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换阿瑛和振贤,什么事都不会有!”
“你无端端弄出来的事,才到了今日这地步!”
安国公夫人目瞪口呆。
再给她十万个心眼,她都想不到事情竟然是这样的。
便是章振礼,此刻明白了安国公为何会记得太师夫人年轻时的样子,也对缘由十分意外。
安国公在一旁唉声叹气,连连摇头,叹“娶妻不贤”。
安国公夫人几次想张口说什么,又实在憋闷得无从说起。
反倒是沈临毓慢慢悠悠开了口:“我替国公夫人说句公道话。”
话音一落,几道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沈临毓道:“国公夫人建议动手,但真正动手的是国公爷您。
是您判断长此下去,与金太师无法在朝堂上和睦共处,因此才会铲除异己。
您别什么都怪国公夫人,您不想动,她那么几句话可劝不动您。
所以,我很想听一听,您和金太师的政见相左、到底左在了哪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