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虽说来不及从根子上改变,可三年的时间,三年的辛苦,也足够为这些十几、二十余岁的太学郎们,塑造一种更务实、更有执行力的行事风格。加之此前一年内、集中于忠君报国的太学教育,已是一批可用的年轻人了。
民生,治理,任用?
曹睿站在院中讲台之上,好整以暇的看向傅嘏。
说实在的,此前的姜维、夏侯玄也好,现在的和逌、夏侯惠也罢,都未经历三年的基层磨砺。
而此刻面容稚嫩而沉毅,站在太学郎正中之处的傅嘏,则是完整走完整个培养流程的代表之人。
“民生乃是万事之先。”傅嘏朗声说道:“汉人百姓也好,羌人百姓也罢,饭食、住宿、歇息、衣著,此类需求都是同样的。无论是屯田耕种还是徭役劳作,为官者需将百姓需求妥善保证,一切诸事才能得以顺畅推行。”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就算是这般道理,却从来都是知易行难,天下做不好此事的官员不知凡几。
本有些许紧张的傅嘏,说着说着,也渐渐变得从容了起来:“陇右与中原节气略有差异,何时播种、何时耕耘、何时收割,都要因地制宜按照陇右实情而来,这些都是屯田官的分内应懂之事,徭役等事皆是如此。知道如何去做,遇事为先不避艰难,此乃治理之法。”
曹睿微微点头:“兰石此话甚妥。你北地傅氏素来勇于任事,朕甚嘉之。你此前在秦州考评居首之事,朕也听台中和光禄勋讲过了,你需持之以恒才是。”
从更早些的傅介子、到汉末的傅燮、再到如今工部尚书傅巽,都可以称得上‘勇于任事’四字。
“臣谢过陛下。”傅嘏朝着讲台的方向看了一眼,欠身一礼,停顿了一下后复又说道:“至于任用,臣与诸位同僚在此处被朝廷任用,和臣等在关西屯田之时选拔帮手,道理都是相似的。”
曹睿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院中坐于席上的二百多郎官也在同时笑了起来,一片和睦之景。这些人的身上还未沾上那么多官僚的暮气。
傅嘏继续说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虽羌人之中仍有可用之人。狡黠者命之以威、鲁莽者示之以德、懒惰者惩之以权,皆能为臣臂助。”
“禀陛下,臣要说的三件事情已经悉数说完了。”
曹睿看向傅嘏的眼神,从一开始的欣赏,又多了几分赞美之感。傅嘏方才所说的三件事情,虽都是他从屯田官任上总结出来的经验,可放在任何一个官员身上,都是适用的。
保障民生、精通专业、奖惩有度,能做到这三项就可堪称善治之臣了。
“说得好。”曹睿环视院中坐着的郎官们,开口道:“方才兰石有一句话朕很喜欢:遇事为先,不避艰难。”
“一年学业、三年历练,你们是朕第一批得用的太学郎官,你们是天子门生、是朕可以信重任用之人。”
太学郎们纷纷屏息了起来,目不转睛的看着讲台上姿容伟然的皇帝。这些或带着期盼、或带着尊崇、或带着敬畏的眼神,曹睿也都看在了眼里。
对待这些官场上的后备力量,该直接表明态度,就要用直白的语言进行明示。而曹睿刚才说出的话,就好似告诉他们,只要你们跟着朕走,功名利禄皆可取之一般。
“杨卿。”曹睿转头看向杨阜:“将朕对他们的安排,就在此地分说一下吧。”
“遵旨。”杨阜拱手应下,随即向前迈了几步,看向众人。
“百名太学郎,明日皆随尚书台、枢密院同往许昌,再由吏部进行选官和任用,需在今日尽数做好准备,不得有误。”
杨阜话音落下,太学郎们纷纷起身,躬身朝着台上的皇帝行礼。
“都坐下吧。”曹睿依旧面带笑意:“此前光禄勋与朕说的五位考评优异之人,都在哪里?站起来让朕看看。”
傅嘏率先站起,后面的诸葛绪、陈本、庾峻、李熹四人也或先或后站起身来。
曹睿从容说道:“你们五人屯田之事做得不错,都随朕入许昌宫,为散骑侍郎吧。”
说罢,指了指站在身后右侧的裴潜:“现在一共是八名散骑了。此八人,就由裴侍中为朕好生管束教导一番。”
“遵旨。”裴潜拱手回应道。
“臣谢陛下圣恩!”傅嘏等五人也一并行礼,对这个意料之外的任命莫名激动。
皇帝作为全天下最大的权力来源,能随在陛下身边、入得陛下法眼,不异于进入了一条升迁的捷径。
岂不见散骑侍郎杜恕杜务伯,才三旬出头就被点了辽东太守?圣恩何等浩荡,这是圣君啊!
只不过院中领命的侍中裴潜,心中却有些不知为何而来的惆怅。
侍中当然是个好位置,随在陛下身侧也不错。裴潜看着同为侍中的数人,辛毗升了卫尉、徐庶去领兵做了将军、卢毓在北方巡护匈奴,自己却在宫里管起了一群散骑侍郎们。
想着想着,裴潜寻即自嘲了起来。何必如此贪求呢,迟早会有自己的用事之地!
……
近乎同时,江夏郡、安陆城。
都说汉末三分天下,江夏郡就是三分天下的那个交点。早在赤壁之战后,江夏郡就被分成了三分。孙、刘湘水盟约之后,刘备从沔口以北撤军,江夏就由魏、吴两家分管。
文聘据守江夏都二十余年了,这二十余年内,江夏始终处于一个不断拉锯的临战状态,隔江不远就是吴国国都武昌,可谓是对吴前线最为紧要之地。
八月下旬,平南将军夏侯儒就从襄阳来到了江夏。从夏侯儒来到江夏、再到九月中旬的当下,这段日子可谓跌宕起伏。
右将军文聘虽已从病重转为病危,但也‘回光返照’了三次之多。每当夏侯儒以为这位老将要挺不住、去地下见武帝文帝的时候,文聘就会凭借吊着的一口气再续数日,然后再来一回病危之事。
文聘在江夏近三十年,可谓是根深蒂固。在他病重之时,虽然已经无力指挥军队,却也不肯交权给孤身而来的夏侯儒,非要咽气了才能交印。
加之魏属江夏郡西南沿着汉水的部分,历来都被吴国占据,直到樊城的逯式通报,夏侯儒与文聘才知晓吴军攻襄阳之事。
江夏乃是前线重地,若无明确指令,是不能派兵后撤援助襄阳的。都是后方援助前线,哪有一处前线援助另一处前线的道理?但若按兵不动,又似乎不太妥当。
自从昨日以来,闻得襄阳被攻,文聘的健康状况就进一步恶化,似乎真如风中残烛了一般。
九月十四日上午,夏侯儒正在堂中踱步,文聘长子、新被表为偏将军的文岱,小跑着来寻夏侯儒:
“将军,将军。”文岱年已四旬,匆匆从隔壁院中跑来:“家父情势堪忧,属下请将军亲去隔壁再看一看,家父或许会有遗言。”
“唉。”夏侯儒长叹了一声,这种场景他已经历过数次了:“你带路吧,我与你同去。”
“是。”
二人急匆匆出了院门,又进了隔壁的后将军府邸,径直穿过院落和内门,走到了文聘的榻前。
文聘盖着锦被,合衣卧在榻上,面色苍白几无血色,人也消瘦了许多。
见得夏侯儒到来,垂垂老矣的文聘,口中发出了一些含糊的音节。夏侯儒无奈,只得跪坐于榻前,侧耳认真辨别着他的话语。
“文将军可有遗言?”夏侯儒肃容看向文聘的面孔,眼神中满是悲戚之意:“若有遗言,我定会向朝廷、向陛下禀明。”
“朝廷,朝廷对我文聘恩重如山,国事、家事我都无憾了。”文聘气若游丝:“待我死后,劳请将我葬回宛城祖茔之中,以慰先祖,聘再无他求了。”
夏侯儒长叹一声:“将军请勿担忧身后之事,朝廷定会为将军办妥。昨日清晨逯式派人传讯来此,将军也知晓了。还请将军先将兵符与我,我好派人向宛城支援一二。”
文聘长子文岱、养子文休二人,神情怆然的立在夏侯儒身后,还时不时的抹着眼泪。江夏军队民众服的是其父文聘一人,与他们两个晚辈无关。
是以夏侯儒持赵俨手令来此后,二人便完全熄了争抢的心思,被表了一个偏将军的文岱更是满足了。
文聘在边境日久,其情近乎听调不听宣一般,但并非所有人都是野心之辈,文岱这般恭顺的情况,还是世间常态。
但是夏侯儒却没料到,文聘的表情竟瞬间激动了起来,将手中攥着的兵符愈加攥紧了起来:“不能去!无陛下诏令,无赵都监之令,江夏之兵只能在江夏,哪都不能去!”
文聘这般作态,将夏侯儒也吓了一跳。他并非要激怒文聘,而是正常的讨论事情罢了。本就吊着一口气,若真是给他气过去了,夏侯儒又怎能向身后的文氏兄弟、向赵俨和陛下交待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