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那些所有关于成长的隐喻”
“不行不行,一遍不够。”
李陀开口道,“我诚实的说,你这篇小说,我其实没读明白,想表达什么我都没看懂。
但是我觉得,这绝对不是因为你这小说写的不好,而是写的太好了、太深刻了,所以我看不懂。”
诚如李陀所讲。
他现在的确就是这样的想法。
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李陀读完一遍以后,仍是一阵意犹未尽,觉得自己需要先缓缓,消化消化,然后再回过头来把前面那些东西再读一遍才行。
这就是好作品的魅力所在。
“怎么,这稿子你还不想还我了?”江弦调侃道。
“我就是想再看个几遍。”
李陀说,“怎么,你着急投出去么?”
江弦点头,“写之前就和《花城》那边约好了给他们,估计再不拿过去,都得给我写催稿信了。”
“哎呀。”
李陀摆摆手,“那也不差这一会半会的,你就让我再看看,回头我给你写一篇文学评论,一并送去《花城》。”
“哟呵。”
江弦意外,“陀爷肯给我写文学评论?”
李陀的文学评论还是很宝贵的,毕竟他如今也算是一位成就斐然的“文学批评家”了。
要知道,批评家的存在很尴尬。
别人写的作品,你们说三道四的人,还成了专门的一行?
这是什么道理?
有作家说,文学批评只不过是长在文学这棵树上的蘑菇。
但是私底下,作家们又都会偷偷看批评。
于是人们对批评家的态度就非常矛盾。
又看不起他们,却又想要听听他们的想法。
因此,在文学界,大部分批评家根本不受到大众的认可,只有那么一小撮评论家是受到尊重的。
这一小撮之中的一部分,是人们因为这些批评家掌握权威,所以尊重,像夏衍、冯沐、茅盾.对这些人,作家们虽然有所反抗,但也乐于服从。
剩下的一部分,就是人们被这些批评家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李陀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的文学评论,在文坛以及读者当中,时常能引起热烈且广泛的关注。
“行,陀爷,我等着你给我写评论文章。”江弦说。
李陀挠了挠头,“写没问题,不过你得多给我讲讲这篇小说,我想多听听你的想法。”
李陀这个人,思路敏捷,对于一些观点常常有独到见解,对于那些具有探索倾向的作家作品尤有兴趣。
但又有人评价说了,李陀这个人,热情有余,但理论准备不足。
此刻就是这么一种情况。
李陀想理解《十八岁出门远行》。
却又不太抓的到要领。
只能托江弦这个作者再把他往门里面带带。
江弦想了想,忽然道:
“你有没有读过一篇小说,叫《乡村医生》。”
“《乡村医生》?谁写的?”
“卡夫卡。”
江弦见李陀不是太了解,只好给他解释道:
“《乡村医生》是卡夫卡创作的一部短篇小说,讲的是一位乡村医生夜间出诊的离奇经历,他的这篇小说给了我启发,我的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也受了他那篇小说很大的影响。”
“能不能给我讲讲那篇小说。”李陀眼睛亮了起来。
江弦想了想,概括道:
“我是一个医生,急需去其他村子医治一个危重病人,天降大雪,我做好了一切准备,站在院子里正待出发,但缺一匹拉车的马。
我的侍女在村子里到处借马,但我知道毫无希望。
正此艰难时刻,天降神马,而且还附带了马车夫。
我必须借助他的马去看病人,但马车夫却想侵犯我的侍女,我无能为力。
马车飞快地把我载到了病人家里,但由于病人的伤情过重以及其自身意愿使然,我的医术无能为力。
然后,我被病人家属关在病人的屋里。
不久后,我设法逃了出来。
最后,我坐着‘尘世的车,驾着非尘世的马’,缓慢地在荒野里行走。
面对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家的处境,我无能为力。”
听江弦讲完,李陀猛地一拍大腿。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不知道,反正感觉自己明白了点啥,你这篇小说也确实有那小说的荒诞味儿。”
江弦点点头,“卡夫卡这篇小说写的很神,读完以后我才发现原来文章还可以这样写,他想让那匹马存在,马就存在,他想让马消失,马就没有了,根本不作任何铺垫,非常自由,我想这就是《LS河女神》那样的先锋写作方式。”
“这领悟能力”李陀叹了口气,又一次被江弦的这份才华所征服。
因为受到卡夫卡的启发,所以把他的写作方式用到自己的文章里。
嘴上说一说很简单,可实际操作起来呢?和说完全是两码事。
“那表达的是什么呢?卡夫卡想表达的?”
不知不觉间,李陀已经有些把自己代入一个学生一般的视角,向江弦请教起来。
“我想,是人生的困境。”
江弦说,“我缺马去看病,两匹神马天降,帮我破解了困境,可随马而来的马车夫却看上了我的侍女罗莎。
我借助了马去瞧病,所以无法分身阻止马车夫在我的家里肆意侵犯罗莎。
整篇小说里,诸如此类的种种情节,读起来都像是毕加索画笔下的画,面目怪异、扭曲变形、支离破碎。
但是仔细思考一下,这些情节不都隐喻着人生?隐喻着人现世生存的悲剧性困境。”
“.”
李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忍不住想要回去再读读卡夫卡的这篇《乡村医生》。
与此同时,在听了江弦对《乡村医生》的分析以后,他的视角重新转回到《十八岁出门远行》这篇小说上面。
李陀从江弦那儿暂借来江弦的稿子,说要回去读读,明天再给江弦送回来。
“不用给我送了,直接帮我寄给《花城》就行。”江弦说,“有你去寄,我还省事了。”
“行。”李陀很痛快的答应。
“不会给我弄丢吧陀爷?”
“瞧你这话说的。”
李陀不满的撇撇嘴,“我就是把我自己弄丢,也不能把你的稿子给弄丢啊。”
李陀把稿子取回家里,正巧到了饭点。
一家人坐在桌前,李陀美滋滋的跟他当导演的媳妇张暖忻说:
“我今儿找来一篇好稿子。”
“什么稿子?”
“江弦的稿子。”
“哟呵。”张暖忻眼前一亮,“人啥地位,能舍得把稿子给你?”
“瞧你这话。”
李陀又不乐意,“我咋了,我在京城文坛里头也算是一号‘文学大家’嘛。”
“得了吧。”
张暖忻笑了笑,“说你是个文坛领袖,可能别人没啥意见,但要说你是个文学大家,那太过了,哪个大家连一部经典大作都没有的?”
“你这啥意思啊?我是文坛的那五呗?”李陀拍拍桌子,对于媳妇的揭短有些生气。
那五都知道吧?
前清没落贵族遗留的“寄生虫”,倒驴不倒架的八旗子弟。
没看过《那五》这小说,应该也知道小说开头那句:“房新画不古,必是内务府。”
《那五》原本是邓友梅先生的经典小说,后来拍成了电视剧,冯巩、倪平、牛群仨人主演,火遍了全京城。
夫妻俩吵吵着,李陀俩闺女已经偷摸过去摸开他的挎包,从里面找着稿子。
“真是江弦!”大闺女惊叹一声。
李陀的大闺女,今年刚满十八岁。
受她爹和社会环境影响,也是一号文艺青年,而且痴迷文学,所以听她爹说弄着了江弦的小说,就特别感兴趣。
“十八岁出门远行”
等李陀找过来的时候,大闺女刚好看完这篇小说,她躺在床上,把稿子放在自己胸口,痴愣愣看着屋顶,嘴角含着一抹笑意。
“丫头,干啥呢?!”
李陀瞥见稿子被取出来,立刻慌张,从他闺女手里取回稿子,呵斥一声。
他可是答应给江弦妥善保存好,这要是被弄丢了,他以后哪还有脸再见江弦?
然而他闺女完全不理会李陀的批评,只是眼角含着一抹笑。
“爸,这篇稿子真好!”
“真好?”
李陀愣住,把手里《十八岁出门远行》的稿子扬了扬。
“你是说这份稿子?”
“对。”闺女点点头。
李陀更感到不可思议,“你说这篇稿子好?你能看得懂?”
“嗯。”
见闺女答应一声,李陀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这篇《十八岁出门远行》,他读了一遍,基本上不得要领。
他闺女读一遍居然就说懂了?
我老孟家难不成也出了个文学奇才?
嗯,李陀是笔名,他姓孟。
正想着,又听闺女说道:
“不全懂,但大概能感觉到,江弦的心和我的心是在一块儿的。”
“瞎说啥呢。”
李陀一听这话就急了。
“这是一个女孩能说的话么?人江弦有媳妇有家庭,你可不能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你俩也不是一个辈分的人.”
这年头抓作风抓的非常紧,尤其是这个节骨眼上,破坏别人家庭,那可真是死罪一条。
“爸,你说啥呢,我怎么可能犯这种错误.”
他闺女有些无语,“我是说,我觉得江弦懂我们年轻人,他把我们年轻人的心写了出来,我想,他这篇小说大概是他的作品里面我最喜欢的一篇了。”
“.”
李陀这才明白他闺女意思。
又想起小说的名称:十八岁出门远行。
对呀!
这篇小说写的是十八岁的年轻人,他闺女正巧十八,难怪会和这篇小说产生共鸣。
所以,这篇小说写的是十八岁年轻人的心!
想明白这一切,李陀坐下来,重新翻开《十八岁》这篇稿子。
这一次,就像是掌握了打开保险柜的方式,再加上类同于江弦分析《乡村医生》的方式,重新来解构《十八岁》这篇小说,一切渐渐开始变得豁然开朗:
“我”想拿石头砸汽车,甚至想躺到路中央去拦车,像成人一样给司机递烟,认为他接受了烟就代表接受了“我”.
这些情节写的,不正是一个十八岁的人?
十八岁,在年龄上迈入成年,在心理上却还是一个充满童真的少年。
对世界充满了热爱,青涩的学着成年人的方式做事,又叛逆轻狂,做事没有分寸。
而当“我”奋不顾身为司机阻止抢劫苹果的山民时,司机却看笑话似的袖手旁观,当“我”遍体鳞伤倒地不起时,司机却偷了“我”的背包与抢劫者一起离开。
这些看似荒诞的事情,不正是十八岁的年轻人无法理解的残酷现实世界。
这些事情就像一颗炸弹,将十八岁的“我”的原本的价值观摧毁殆尽。
“我”在十八岁时怀着热情和梦想第一次出门远行,现实世界却给“我”当头一棒。
“我”想找一个地方歇脚,但离开家以后,只有车厢才是“我”唯一的庇护所。
“神了!”
“神了!”
李陀拍着自己的大腿一个劲儿的喊绝。
江弦太懂十八岁的人了!
他们满腔热血,可这个世界充满了掠夺与欺骗。
“我”奋不顾身地反抗,被打得“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最后在车厢里睡着。
这写的不正是青年人走向生活的单纯、困惑、挫折、尴尬.最后随遇而安。
“好作品,绝对的好作品!”
放弃掉以往的阅读方式,转换从心理的感受出发来阅读这篇文章,李陀能感觉到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在被这篇小说调动。
这是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阅读体验!
非常美妙的阅读体验!
李陀再也按捺不住,兴致勃勃的拿起笔,抽出一页稿纸:
“.
他见过美丽的夕阳,也见过丑恶的人性。
最重要的是,在这场远行中。
他打破了对世界的美好幻想。
也终于明白,只有往自己内心走,才能找到安宁和自由。
江弦的这篇小说适合在18岁和28岁的时候各读一遍。
18岁的时候读,会觉得江弦太懂自己的心,那颗遍体鳞伤也想闯荡世界的心。
等到28岁以后再次翻开这篇小说。
还是觉得江弦太懂了。
他太懂年轻人被世界伤害到遍体鳞伤的心。
以及18岁时看不懂的。
那些所有关于成长的隐喻,终于在28岁这年初见端倪。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