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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6章 两个人的自画像

2025-02-26

第826章 两个人的自画像

在画布上画下斩杀歌利亚的牧羊人少年前的不久,卡拉瓦乔刚刚杀过了人。

哦。

没错。

卡拉瓦乔刚刚成为了一个杀人犯,并被罗马教庭判处了绞刑,当时的通缉令被称之为“Bando Captail”,即死亡追缉令。

看过昆汀的电影《八恶人》么?就是小镇的酒馆上挂着嫌疑人的素描像,任何一个守法公民看到他,都可以“轰”的一枪把他打死,“呃呃呃”的拿绳子把他勒死,“啊啊啊”的用大砍刀把他劈死,然后带着他的尸体去找本地的治安官领取赏金。

把电影背景从南北战争时代的美国西部小镇,换成文艺复兴年代的意大利罗马以及西西里。

这就是卡拉瓦乔所需要面对的局面了。

在他用匕首杀死一位年轻贵族后,任何一个把他带回罗马的人,都会获得100枚斯库多金币的赏金。

嗯,嫌麻烦的话可以只带回尸体,再嫌麻烦,只带颗头也不是不行。

死活勿论。

最好是死的。

……

很多人都把欧洲的油画家们当成了一群疯疯癫癫的人,精神病、双向情感障碍患者以及花花公子。

毫无疑问。

这是刻板印象。

刻板印象从来不值得提倡,但是,看看那些大画家们都曾做过些什么事情吧,传奇老渣男毕加索、割下自己的耳朵送给妓女的梵高……有些时候,你确实觉得这些油画家们的人生蛮不正常的。

但会被罗马教皇保罗五世亲自签署了“格杀勿论”的通缉令这种事情,在那些知名油画家们众多奇奇怪怪的人生注角里,也能算是非常猎奇的类型。

纵然放在奇葩朵朵开的艺术家乐园里,卡拉瓦乔也属于非常怪的怪人。

赌博、黑帮仇杀、私人恩怨、政治分歧……

历史学家给予了发生在1606年5月29日,卡拉瓦乔和名叫托马索尼的罗马年轻贵族之间,因为打网球引发街头互殴无数种不同的解释,爱恨情仇,恩怨交织,详细说来可以拍上30集刑侦破案剧的。

可这并非重点。

刘子明从顾为经的身上想到卡拉瓦乔,只有简简单单两个理由。

卡拉瓦乔是个怪人。

光明与黑暗,暴力与救赎,文兴复兴时期,意大利社会的激烈动荡与人性抉择之间的种种矛盾,是卡拉瓦乔作品笔下最重要的大主线之一。

《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和《人间喧嚣》两幅画看上去是那么相似。

两位画家的画法完全不一样。

卡拉瓦乔是巴洛克画派的代表画家,极其注重写实与细节的真实还原。

他的笔触纤细流畅,带有一定程度水彩画的特点。

顾为经采取的是标准的印象派绘画风格,笔触短而繁密,更加注重艺术家个人的主观情感表达。

可这两幅画就是很神似。

艺术气质的神似。

《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也是一幅光暗交织的作品,整幅画面笼罩在黑暗的雾气里,暖黄色的光从画面的一侧照来,映亮了牧羊人少年右侧的半张脸和他手中举着的巨人歌利亚头颅的左侧半张脸。

半张脸安宁、虔诚且庄严。

半张脸狰狞、邪恶带着死亡的气息。

光暗交织里,活着的善与死去的恶互相对视。相同的是,两张脸庞全部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情感张力。

顾为经画了一张暗色调的印象派作品。

卡拉瓦乔则是在文艺复兴时期那些喜欢讲究均衡用光的艺术名家中,非常少见的暗色调大师。

他的绘画里很少见到中间过渡色调,暗部几乎完全融合进环境的雾气里,只用一束强光突出画面中央的关键部分。《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便是这种绘画风格的代表之作。

《人间喧嚣》遇上了《大卫手提歌利的头》,正像一个活着的人,遇上了从冥界走出的四百年前的双胞胎幽灵。

“自画像?”

刘子明两只手轻轻的挡住嘴,缓缓的呼吸。

温热的气流从手指的缝隙间涌出,让他的那幅低度数眼镜中央的位置,染上了一点点的白雾。

专业的就是专业的。

就算都是富豪,刘公子的艺术鉴赏能力,显然不是豪哥那样画假画搞野狐禅出身的人,能够比拟的。

中年人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他眼前的可能是一幅自画像。

自画像是画家想要检验自己作品技法进步或者艺术风格改变时最常见会画的作品。

把画家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时的自画像摆在一起,就能很直观的观察出一位画家一生时间里,在绘画领域中方方面面的变迁。

自画像有两种。

一种追求客观细节的捕捉,画家要像是照镜子一样,在画布上把自己的五官面貌一笔一画的描摹出来。

这种自画像考验的是画家的技法与用笔熟练度。

相反。

也有画家追求主观情感的捕捉。

画的像不像自己,甚至像不像是个人都不关键。

画家能像照镜子一样,在画布上把自己细腻的内心都描绘出来,无论画面上的东西像是天使还像是恶魔,像是一个人、一只山羊,一株树还是一团蒸汽。

它在广义上也都可以被归类到自画像的范畴。

毕加索15岁时的自画像像是位有着削瘦下巴的坚毅小帅哥,后来的自画像越画越千奇百怪,到了90岁的时候,他的自画像五官全部都错了位,显然不是被UFO绑架走,偷偷给做了外星整容手术的缘故。

《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那幅画尽管被归类到了宗教历史画的范畴,也许还是其中最有名的几幅画之一。

实则。

它也是卡拉瓦乔的自画像,甚至是整个西方艺术史上都极为少见的双重自画像。

这就是说——

画面上面容如圣徒般庄重平和,平静的看向手中头颅的牧羊人少年大卫,是卡拉瓦乔。

而牧羊人大卫手里所提着的死去的巨人、鲜血淋沥的怪物的头颅,同样也是卡拉瓦乔。

他既是大卫,也是被大卫所斩下头颅的歌利亚。

两个人都长着卡拉瓦乔的脸。

一个是曾经的卡拉瓦乔,被罗马的权贵与主教争相包围、追捧、身为美弟奇大公座上宾,改变了整个意大利艺术风格,25岁就住进了华美的玛德玛宫的卡拉瓦乔。

他是作品里牧羊人大卫。

代表了英雄与美的结合。

另一个是现在的卡拉瓦乔,流亡的杀人者,狰狞的坏人,被罗马教庭追捕的逃犯。

刘子明无意因为卡拉瓦乔是艺术史上的名家,是杰出的美术大师而对他个人的品行做出任何美化。

卡拉瓦乔很难被归类到传统意义上的好人的范畴。

如果文艺复兴的时期所流传至今的文献记录可信的话,他也很难相信,像卡拉瓦乔这种明明是一个画家,随身行李里装的最多的,除了一面用来打扮自己镜子以外,竟然是各种各样从匕首到小刀的武器的人,会是什么好好先生(这也是为什么卡拉瓦乔,后来出门打个网球做做运动,都能随手从哪里摸出把刀来的缘故)。

他浪荡,迷醉,浮华。

他混迹于罗马的大街小巷,从贫民区的酒肆到红衣主教和美第奇大公的宫殿。

他是外表优雅的野兽,被艺术所包裹的暴徒。

他还明显有着罗马城一些奇怪的地下帮派背景,后来杀了人,罗马呆不下去,跑路去混西西里,搞不好普通小弟见了还得喊一声“Oh,God father.”。

卡拉瓦乔只是非常的矛盾。

他晚期的作品中,往往带有着强烈的自我控诉的气质。

自己审判自己。

自己控诉自己。

做为大卫的卡拉瓦乔杀死做为了歌利亚的卡拉瓦乔。

那幅画仿佛带着一种强烈的想要回到过去的气质,一种过去的自己对现在的自己的厌恶,一种发自于灵魂的忏悔。

饶恕我吧。

饶恕我吧。

我做了多少错事啊?

要是我还是曾经那个年轻的我,那么我会拔出剑来,斩下现在这个我的头。

卡拉瓦乔晚年曾听闻罗马教皇考虑赦免自己的罪行,这幅画,也许就是这样背景下的产物。

年少的自己将罪犯卡拉瓦乔的头颅斩下,高高举起。

“杀人者歌利亚已经认罪服法!”

画家在作品里高声喊道。

刘子明总觉得那幅画带有强烈的悲伤感。

在西方宗教传说里。

少年的大卫是某种神圣与力量的化身,他是智性的化身,运用自己的计谋斩下了歌利亚的脑袋。

可人真的能回到少年么?少年的卡拉瓦乔,真的能斩下年老的卡拉瓦乔的头颅么?就算真的可以,他不会再次变老么?

如果他没有病死在回罗马的途中,真的赢来了新生,又真的能斩断过往么。

“所以,这也是一幅关于自我忏悔的作品么?”

刘子明凝神思考。

他盯着画面里坐在沙发上年轻男人隐没在光影之间的脸。

良久。

刘子明缓缓的摇头。

不。

他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瞬间,难以抑制的想到了卡拉瓦乔,想到了那位年少成名的画家笔下的牧羊人大卫。刘子明在一个人静静的细看之后,却又觉得,它们是截然不同的两幅画,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大卫战胜歌利亚。

基督教背景下被描绘的最有英雄气质的故事之一,却被卡拉瓦乔描绘的充满了宿命的悲剧感。

相反。

这幅画看上去题材平庸沧桑了很多,一个坐在沙发上的年轻男人,他被四周的雾气所笼罩,头和身体形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

仿佛睡着了,又仿佛死去了。

这么有悲剧感的场景,又被描绘的充满了英雄气质。

卡拉瓦乔的作品在耳边说——

“大卫杀死了歌利亚,大卫杀死了歌利亚,年轻的我杀死了年长的我,我错了,我悔过,我能赢来新生么?请饶恕我吧。我好想再一次回到少年啊。”

眼前的作品则在仿佛说——

“我无法杀死歌利亚,我也无法成为大卫王。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和力量,可这如果便意味着我会成为歌利亚,那么不必等二十年后再后悔了,现在就提走我的头吧。”

“我绝不后悔。”

“我也可以选择勇敢的走向死亡。”

……

二十分钟。

刘子明推开房门,默默的走了出去。

“刘先生?刘先生?”

唐克斯馆长正在门口刷着手机,听到了此处传来的响动,抬起头来,朝着这边看。

刘子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他似是听到了不愿回答,又似是根本没有听到,只是微不可查的扭了一下头,然后又慢慢的踱着步子,沿着走廊走了下去,像是一只夜晚时分,在滨海艺术中心三层闲逛的中年幽灵。

唐克斯并不奇怪。

他反而一幅很有经验的样子,他瞅瞅那边的艺术品仓库,又看向中年人游荡离开的背影。

“呵。”

英国大叔昂了昂下巴,呲牙笑了一下。

他说什么来着?

这——这个就叫专业。
——
夜晚,新加坡港。

SUV在码头边停下,刘子明推开车门,走下了车。

人在沉浸在自己心事的时候,对外部的感知就会变弱,刘子明从滨海艺术中心里出来,沿着海边的公路一直开下去,不知不觉间,竟然看到了港口。

也好。

他的车窗上别着新加坡港的内部通行证。

刘子明索性拐进港口,停好车,沿着港口慢悠悠的走着。

今晚的月光很不错,海边没有风是不可能的,他漫步在月光和海风之中,心中在想着刚刚顾为经的那幅画。

“凝固的瞬间。”

顾为经的那幅画像是把所有的一切光与暗激荡,一切有关命运抉择,一切最有力量的表达,全部全部凝固进了画面上的那个瞬间里。

刘子明很讨厌非要赋予平凡的景象复杂的象征或者过于抽象的寓意。

唐宁吃个榴莲都要大谈特谈杜尚小便池的行为,他不屑极了。

顾为经的那幅画不同。

所有寓意与象征,不是有个权威的小喇叭在他的耳边叭叭叭的灌输给刘子明,而是中年人自己感受到的。

一只倾倒水杯。

有的画家选择往上贴个标签,写道——「正在倾倒的水杯,会在三秒钟后落到地上」。

有的画家会把它倾斜的放在桌上,让杯种的液面泼洒到一半,让人感觉它随时都会滑向一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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