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冲奖策略(上)
汉克斯心中一紧。
他感受到了安娜式锐评的威力。
这笔下的像是高烈度的杜松子酒,被淑女裹着丝绸手套的手持着,照样咂的人头晕目眩。
汉克斯大致了解一些。戴克·安伦在阿布扎比卢浮宫的个人美术展似乎没有达到画廊希望的效果。
可最新一期的《油画》杂志,他还没有来得及看。
眼前的评论报道,实在是——
“太刻薄了。”
汉克斯在脑海里花了0.5秒钟的时间,揣摩了一下大老板此刻的心情,认为自己应该摆正立场,哪怕是无能狂怒也要拿个姿态出来嘛。
反正《油画》杂志再厉害,也听不见他在这里说小话。
他这种小经纪人,想和《油画》的艺术总监打交道,还得再混二十年呢,给他发工资的是眼前马仕三世。
于是他就怒了一下。
“她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听传闻说,她总共只在展览现场呆了20分钟。什么时候,短短二十分钟的走马观花,就能对一位大艺术家精心筹备多年的艺术展妄下断言了?听说她在新加坡,为了随便一篇论文,还要和人家做专题访谈呢。这家伙对安伦先生的艺术成就毫无尊重可言。”
汉克斯皱起了眉头,把手按在身前的杂志上,不满的抱怨道:“我看过安伦先生的展,那是一个关于大理石的梦,水彩颜料在他的手中变为了某种质地坚硬的斑点……”
“其实我也不喜欢戴克的展。波普艺术?”桌边的男人打断了他的话,“嗯,有点传统,又不够传统。过去半个世纪波普风格是艺术市场上最大的风口之一。这没有错,可同样也意味着是竞争最激烈的赛道。近几年连安迪·沃荷都在有些拍卖会上成交价格有所回落。戴克凭什么觉得自己有资格从那些已经有固定受众的名家手上抢市场?”
“那些王子或者沙特阿美的高管们是有钱,可这不意味着,你往纸上随便点几个点,他们便会随便花钱。”马仕三世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指尖,用温吞吞的语气说道。
“早在三年前,在画展的筹备阶段,我就和戴克花了好几天时间讨论过这个问题。可惜他没有听我的。”
“呃。”
正在给大老板提供情绪价值的汉克斯呆住了,他张开嘴,犹豫了两下,然后又一次“呃”了一声。
他还以为马仕三世让他看《油画》杂志的文章,是为了搞《油画》的批评大会呢。
原来怒错了对象。
老板给他看那篇文章,要批评的是戴克·安伦。
“当然,安伦先生也是,他毕竟是整个马仕画廊旗下身价最高的画家,有些话,他可能听不太进去了。这主要是现在行业的问题,画廊对艺术家的约束能力不如以前了,世界最有影响力的艺术家排名72?当年,就算是杰克逊·波洛克在马仕画廊面前,也没像他——”看在工资的份儿上,汉克斯艰难的掉头。
伊莲娜家族和《油画》再厉害,也是远在天边的人物。
戴克·安伦和他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些话,他就算是马仕三世的小弟,说的也要斟酌一下了。
万一万一。
他混的好了,未来有机会做人家的联合经纪人呢?
“不是戴克的问题。”马仕三世捏住中指的指尖两侧,仿佛看指甲看得入了迷,“他是艺术家。艺术家当然想要给自己办展,办更大的展。要是连戴克自己都不相信他能撑起这么大的展,我反而更没有信心。他当然要有这股子劲儿。”
“卡梅隆要快要破产的二十世纪福克斯砸锅卖铁凑出2亿美元给他拍《泰坦尼克号》的时候,威胁说要是出不了成绩,他就自杀呢。戴克没做错什么。”
“错只错在我没有赌对。”
“我为了他的这次艺术展,算上场地、策展人,各种营销和媒体宣发的成本,基础开销就花了460万美元。不算很出格的那种,但算的上大展了。开场国际双年展都够了。可我得到了什么呢?”
马仕三世第一次抬起头看了汉克斯一眼。
手随意的伸了伸。
示意他把文章读完。
汉克斯一目十行的顺着刚刚的标题读了下去。
「1895年的柏林,评论家普里贝谢夫斯基在看完爱德华·蒙克的画展后,对公众说道:“蒙克的《呐喊》是现代焦虑的象形文字,天空中流淌着神经质的血液。”我可以把这段话也放在戴克·安伦先生新的个人美术展上,大体内容不变,只是顺序稍加调换——戴克的个人画展是一场彻头彻尾神经质的产物,它把我看的要得焦虑症了。不是引发严肃社会思考的那种,是想要拔腿冲出美术馆的那种(如果你了解我,就会知道这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
经纪人小哥想要用手捂住脸。
如果刚刚看到伊莲娜小姐撰写的标题,只是让他心中一紧,那么阅读完剩下的内容,他已经替安伦先生尴尬的要用脚趾头抠出一座大庄园来了。
《油画》栏目视觉艺术栏目的经理,这个岗位是整个杂志社行政框架内第二重要的人物,相当于是杂志社的艺术总监。
她赋予了杂志社的灵魂。
每位成功的艺术总监在上任期间,都在杂志的内容里留下了独属于自己的强烈风格。
比如以前布朗爵士担任这个岗位的时候,他就是老牌严肃媒体人的代表,行文克制、语言典雅、信息丰富而严谨,善于在结论里做留白的艺术。一度有政客想要聘请布朗爵士去担任选举办公室的新闻执行官。
而这位伊莲娜小姐,完完全全是另外一种风格。
凌厉。
狠辣。
既有宫帷秘语式的优雅,又奇怪的直白到残暴。
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
毒舌到极致的评论文字从她的笔尖被写出来了,每个字都像是歌剧院里咏唱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在兼具冷幽默的同时,格律严谨,暗合韵脚。
“一场灾难。”
马仕三世缓缓的给出了中肯的评语。
“不算隐性成本,我花了460万美元。却只买到了一场灾难和遍地的嬉笑。”
“在戴克来之前,我刚刚给布朗爵士打了一个电话。我恳切的请求他不要下调戴克的推荐星级。他礼貌而委婉的拒绝了。”
“我能听懂他的意思。尽管买手版块被他独立了出去。尽管他和伊莲娜家族现在的关系很紧张。”
“他不介意和新上任的艺术主编唱唱反调,让伊莲娜小姐在杂志社里颜面扫地,但不能反过来。”
马仕三世说道。
“布朗爵士认为这件事上支持我们,会让他受到嘲笑,而非伊莲娜小姐。”
“他不喜欢伊莲娜小姐,不等同于布朗爵士就看好戴克了。”
汉克斯分析了好一会儿,也没搞明白按老板的心思,他此刻应该喷布朗爵士、戴克·安伦、还是伊莲娜家族。
算了。
这路数太诡异。
他还是不怒了。
“Sir?”经纪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用叫我Sir,叫我叔叔,或者叫我莱奥吧,就像小时候那样。”莱奥·马仕三世摇摇头,温声说道:“我叫你来,是想要问问有关顾的事情。”
“哦,哦哦。您说。”
汉克斯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莱奥叔叔。”
马仕画廊也曾辉煌过,直到现在,衰落了也依然是欧洲世界的头部画廊。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掌控画廊的马仕家族跟什么福特家族、伊莲娜家族没有可比性,但也大大小小算是个老钱家族。
不过这和汉克斯干系不太大。
他只是马仕三世的远房侄子,更非家族嫡系,他成年时从马仕家族的信托基金会里继承的份额也就够凑个大学学费的。
“马仕”这个姓氏,顶多只够他从前台秘书那里拿杯免费的茶喝,把自己当成画廊的主人,就太自作多情了。
马仕三世今年六十多岁,挺壮实的一个人,和长袖善舞的企业家不同,身为超级画廊这一代掌门人的他看上去有点腼腆内向,就是第一印象让人觉得小时候在欧洲寄宿制男校里上学,肯定会被人欺负霸凌的那种。
可汉克斯却隐隐听说。
马仕以前是校园里的壁球明星。
如今优渥的生活与保养,让马仕三世虽然没有了健美的体型,但看上去依旧像是个五十来岁的人,而马仕画廊缺少足够有份量的头部艺术家和日益走低的营收情况,又让马仕三世的眼中,经常能看出七十多岁老人的沧桑和忧虑来。
反正汉克斯以前也只是偶尔见过马仕三世几次。
他从来就没搞明白过,自己这位远房叔叔。
“那篇论文。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巧,太巧了一些。”马仕三世又低下了头,自言自语,“这里头肯定有问题啊。”
“叔叔,您也觉得顾为经的论文有问题?”
汉克斯心中微微一动。
“也?”
马仕三世转过了头。
“网上的那些评论,学者们的论调……我听到了一些说法,也觉得有点太巧。”汉克斯斟酌着语气。
他知道马仕三世其实一直都很关注顾为经。
网上的那些争论,他肯定也有所听闻。
“唔,你说的是这个?”
马仕三世摇摇头。
“无所谓,有些人相信,有些人不相信,有些人想要搞清真相,有些人单纯嫉妒眼红……但我是个商人,对艺术市场来说,有些人观念是有价值的,有些人的则没那么有价值。《救世主》当年引起的讨论不比这大?这一点也不妨碍它成为了人类有始以来最昂贵的一幅艺术作品,被中东王子买走了。”
“就因为大英博物馆为它背书了。”
“我完全不在乎一些学究的看法,我只在乎《油画》的论调。收藏家们不会看着那些有的没的讨论花钱。但中东的王子和大富豪们是真的会看着《油画》的买手指南签支票上的一连串零的。”
“你知道这件事最有趣的点在哪里么?”
画廊掌门人问道。
汉克斯摇摇头。
“人家不在乎。”
“我经营着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画廊之一。很多人都希望能影响到我,但我不在乎他们。我在乎《油画》的态度。但油画杂志社,无论是伊莲娜小姐,还是布朗爵士。”马仕三世用他修剪的极为整齐的指甲尖指指经纪人手中的杂志。
“显然他们却完全不在乎我的态度。至少没有那么在乎。”
马仕三世脸上的幽怨的表情,活似一位因为跳广场舞而陷入一场奇怪的苦情三角恋之中的六十多岁的老头子。
“要是我能做主。我希望《油画》杂志把戴克吹捧成本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我希望他们对顾为经大加赞美,我希望他能直接拿下新加坡双年展的金奖。明天身价就超过一个亿。可我希望有用么?我希望没有用。”
“《油画》杂志的态度才有用。顾为经的命运不掌握在我的手里,掌握在他自己的手里,或者,掌握在伊莲娜小姐的手里。他就像是一只股票,我是那种没有投票权的外围股东,也许能听到一些内部风声,但终究影响不了他的走势。我能做的只有增持,或者抛售。”
马仕三世笑了一下。
“哦,这似乎和伊莲娜家族在《油画》杂志社董事会里目前的境遇有点相似,不是么?”
汉克斯讪讪的在旁边陪着笑。
“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和他签了预签约合同的。我可以现在就给他打一个电话,让顾那篇论文的相关的事情给你一个交代,这是他的责任。”
马仕三世摇摇头。
“无所谓。他作弊了也好,他没有作弊也好。我不关心,事实就是,顾为经拿出了一篇论文认为那个什么卡洛尔是第一位印象派的女艺术家。我只是觉得……太巧了。临时的座谈会,《油画》杂志的态度,以及那位伊莲娜小姐的态度。”
“戴克·安伦怎么也是一线画家。世界艺术家影响力排行榜上排名第72。当然,这个排名在伊莲娜家族面前就是个笑话。可卢浮宫里的一场大型画展,和不大不小的期刊上的一篇论文,二者孰轻孰重?戴克和顾两者孰轻孰重?”
“连戴克准备了三年的画展。伊莲娜小姐也只给了他短短的20分钟时间证明自己。而一篇论文?他们又是对谈会,又是搞专访的。听说伊莲娜小姐拒绝了艺博会的邀请,专门把行程安排空出来,要花整整前后一个月时间,去追踪这次新加坡的双年展……”
说着说着,马仕三世的眼神里明显流露出困惑。
“汉克斯,你不觉得这太巧了么?”
“太奇怪了。”
“我总觉得这里面有很多阴影里的事情啊。”马仕三世搓起了脸。
“您不看好《油画》对顾为经的采访么?”
汉克斯不确定的问道。
别看马仕三世说什么别人不在乎他的态度,怎么着也是马仕画廊的老板,真论艺术界影响力,马仕三世尚且在戴克·安伦之上。
他真的想的话,他能做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我莫非应该看好么?”
马仕三世扬起了脸,认真的问道。
“不应该?”
汉克斯注意到马仕三世的眼神,改口道:“应该?”
“应该还是不应该?”
他跟随着大老板的眼神左右摇摆,跟努力想跟上诡异步伐节奏的金发小毛驴似的。
“我不知道。”
看着快要被他的眼神指挥的瘫痪了的侄子,马仕三世最后才开口说道。
“我不清楚。”
他是知道一些事情的,所以为此专门给曹轩打了一电话。
就算是曹轩那里。
马仕三世也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
曹轩只是说,从生意的角度,他无法给出担保,从个人的角度,曹轩则相信,顾为经完全没有问题。
理智的角度。
马仕画廊如今不能再牵着到丑闻之中了,直觉的角度,他却隐约觉得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