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4章 歌剧魅影
在顾为经开口之前,便着急替他发声的同样也不是伊莲娜小姐,而是另外一位嘉宾亚历山大。
他身材又高又瘦,眉毛和头发都是栗色的。
比起安娜的栗色。
他的发色更加偏向金色……顾为经找到的那篇传教士的日记里,形容一百五十年前的卡洛尔女士拥有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大概说的便是这样的颜色,典型的丹麦或者挪威式的北欧人。
他是一家印象派博物馆的研究员。
亚历山大与从对话开场以来,就对顾为经充满了质疑,甚至口沫横飞的暗示年轻人是位骗子的学者罗辛斯完全相反。
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印象派画家暂且不提,他的立场是倾向于认可确实有卡洛尔这位画家在历史上真实存在。
“你们英国人自己能认可《救世主》的真实性,转手就找中东王子卖了5亿刀,为什么到了这幅《雷雨天的老教堂》上,就开始吹毛求疵,挑剔这,挑剔那了?”
比起大喷子罗辛斯。
亚历山大看上去至少年轻了十几岁,怼起人来却丝毫不显得手软。
“就因为这不是你们英国人找到的?这次没有著名博物馆或者大拍卖行跳出来背书了?罗辛斯先生,冒昧的问一句,怎么不见你当时跳出来喷大英博物馆或者嘉士德去。”
他很不客气的质疑道。
嗤。
罗辛斯也一点都不怵。
他特别用力的嗤笑了一声,一副大爷就料定了你们会拿《救世主》出来举例子的模样。
“《救世主》、《救世主》,哦老天,当然,有什么奇怪的,我就知道你们这些人一定会把列奥纳多·达·芬奇搬出来,那是你们心心念念的《救世主》。除了救世主,还有什么能拯救你们可笑的观点呢。”
他自鸣幽默的用了一句一语双关。
“有这样一个例子就够了,不是么?艺术史上最昂贵的例子,没有之一。”亚历山大平静的说道。
“是啊,当然足够了。这是一个好例子。”
罗辛斯想了想,他竟然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点上,我部分同意你的观点,亚历山大先生。”
亚历山大没预料到这个转折,一瞬间的愕然。
“呃,打断一下,你是指同意可以把《救世主》的例子当成进行此类考究研究的学术规范么?”
旁边听着二人争论的古斯塔夫开口了。
他是耶鲁大学美院的博士,同样也是印象派专业领域的研究者。
印象派画家早期主要在法国巴黎活动,因为受到评论界一定程度上的非议,一定程度上被主流学院派画家打压的缘故,印象派诞生的头十几年里,价格不算很高。
至少比起当时已经算是天价的透纳、拉菲尔、鲁本斯等等画家的作品价格相比,不算太高。
所以刚刚发达起来,跑来欧洲大陆买买买的美国人,买不到那些真正的“名画”,就顺手买了不少印象派的作品。
美国一直都是印象派的收藏大国,相关的学者也很多。
古斯塔夫在读到《亚洲艺术》的封面论文后的第一时间,还曾经根据期刊上的通讯地址,试图邀请过顾为经和酒井胜子去耶鲁参加学术访问。
除了顾为经这位论文的写作者以外。
《油画》杂志所邀请到的采访现场参与学术对话的三位嘉宾,经过安娜先期的有意挑选,他们各自持有三种非常有代表性的鲜明立场。
罗辛斯笃定的认为这就是一场骗局,哪怕不是骗局,也是场闹剧。
亚历山大坚定的相信,卡洛尔就是一位十九世纪晚期真实存在的画家。
最后所剩下的这位古斯塔夫的态度较为中立。
他立场不偏向任何一方,没有太强烈的主观情绪,不,贴切的说,古斯塔夫的主观情绪更多的是强烈的好奇,而非想要支持谁或者质疑谁的欲望。
和前两人相比。
古斯塔夫倒更像是没有太多杂念,专门跑过来围绕顾为经的论文做学术讨论的纯粹研究学者。
他之前更多的是在聆听。
此刻才第一次出言打岔道。
“历史文献调查,艺术风格对比,颜料特性分析……这些研究方法确实是如今学界进行此类艺术研究的常见手段。我认真的阅读过您和酒井女士一起写作的那篇文章。”
古斯塔夫博士扭头望向身边的年轻人。
“Gu.”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对于《雷雨天的老教堂》和卡洛尔的研究,有模仿……嗯……”
博士犹豫了一下。
觉得自己稍微有一点用词不当。
“换个说法来说吧,参考,你们应该用心的参考过Carmen C.Bamcach先生,在四年以前,也就是2019年的时候,所发表的那篇关于达芬奇的总结性的研究论文,我说的对么?那篇论文也是在耶鲁大学下属的期刊上发表的,当时我还和Bamcach有过很长时间的邮件交流。”
他注视着顾为经。
顾为经双手的手指互相交叉,安静的放在膝盖上。
他思考了片刻,诚实的回答。
“是的,您说的一点都不差。Bamcach先生是一位很有名的达芬奇的研究者,尽管论文本身不牵扯到引用,毕竟印象派和达芬奇是没有关联的两个命题,但他的总结性论文给我们提供很好的写作思路……”
“什么叫借鉴,这分明就是模仿嘛。写个论文都要模仿别人的思路。”
舞台下的崔小明闻言轻蔑的摇摇头,鼻腔里滚出一声冷笑。
台下的年轻人扯了扯嘴角,盯着台上聚光灯下的年轻人。
崔小明此刻与其说是单纯的轻蔑,不如说,崔小明正在笑给自己听。
他在通过这声冷笑来表达他对顾为经的复杂情感——用顾为经写论文时对于其他学者的模仿与借鉴,来论证他在画展对于顾为经的绘画作品模仿的合理性。
瞧。
这事儿顾为经也干了。
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任何心存愧疚。
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如果有机会,立场互换,顾为经也会做出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事情,甚至比他做的更过分。
崔小明目光搜索着台上主持人此刻脸上的神情。
伊莲娜小姐此刻心思是怎么样的呢?
既然顾为经承认他们在写论文的时候,存在对于以前论文的模仿,那么顾为经参加画展的作品,存在对于他崔小明的抄袭模仿这件传闻是不是听起来更可信了些。
崔小明自己也清楚,这两件事情的意义完全不同,可外表上放到普通人的耳朵里,听上去感觉是差不多的。
因而产生什么特别的联想,也很顺理成章。
他目光带着期盼与渴望,看向歌剧舞台上的女主持人。伊莲娜小姐没有回应他的目光,大概,她并不知道此刻正有人正对着她祈愿。
伊莲娜小姐正坐在舞台侧方的沙发上。
她真的很适合这样的场合。
没有镶嵌着捷克水晶的异域风格的头冠,没有花纹瑰丽缝着羽饰的天鹅绒披风。
女人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尊雕塑。
人们依然会意识到她是舞台上的女主角。
这和台上只有一位女性嘉宾,还是有一百位头戴头冠,身披披风,蹦蹦跳跳的白金女郎没有任何干系。
在舞台上的争吵辩论声中,过往向来以能言善辩著称的艺术总监小姐静止不动。
她用带着丝绸手套的手掌侧托住脸颊,偶尔会有些极平缓的肢体动作,目光沉静的从一位嘉宾移向另外一位嘉宾,一举一动,都如环环相扣的水波。
崔小明想要在伊莲娜小姐面容上找到些类似“原来如此”、“恍然大悟”之类的表情,但他什么都有发现。
她宛如一块风中缓慢飘曳的缎子,沉浸在一种节制的“珠圆玉润”中。
此刻正静静的看着和古斯塔夫教授对话的年轻人出神。
——
安娜的目光落在顾为经身上。
手指抵住脸颊,感受着丝绸在皮肤之间缓慢的滑动的细腻触觉。
她是采访的主持人。
在今天的舞台上,安娜表现的却更似是一位听众,坐在VIP观众席上的听众。
普通的观众坐在下方的观众席上聆听,她则坐在舞台上聆听。
“……Mr.Bamcach在耶鲁发表的论文里,曾着重的强调,那篇《救世主》带有浓重早期佛罗伦萨画派的绘画风格。”顾为经说着。
“是的,他个人喜欢把这称之为创作指纹。”
古斯塔夫微微颔首:“世上每一个人都拥有着只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指纹,而每一个人的指纹,如果拿着放大镜细看的话,又能发现一些醒目的特征点。在刑侦界,早在一百年以前,便开始有侦探根据这些特征匹配嫌疑人。而世上的每个画家,也在作品中拥有这样的特征点,就算那不是独一无二的,至少也是非常独特的特质,学者和鉴赏专家也常常的拿这样的特征点去匹配艺术作品和他们的创作者。”
“据我所知,在写作关于《救世主》的时候,学者团队一一比对了《救世主》和接近二十幅现存的达芬奇艺术品及手稿上所留下的笔触风格的特征。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找不到足够多现成的材料。达芬奇的作品几乎是整个欧洲艺术界最稀有的藏品了,没有之一。有些风格特殊的藏品,人们只知道它们存在,可到底被谁所持有,本身都是秘密。世上拥有达芬奇真迹的私人收藏家不超过十人。”
博士顿了顿。
“此刻,这间歌剧院的舞台上,就坐着这屈指可数的几人之一。我想,她应该也是那篇论文的诞生的亲历者。”
大家都知道古斯塔夫说的是谁,台上台下的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都落在了一边的主持人的脸上。
“是有这回事。”
安娜·伊莲娜早就习惯了成为所有人目光焦点的感觉。
她微微的颔首。
“当时研究团队来过我的家。说是希望能够做一些细致的比对工作。”
女人轻轻动了动手指。
她登上舞台的时候,没有摘下手套。
安娜是故意的。
当采访进入倒计时阶段,工作人员收拾好杂物,所有访谈嘉宾就位,歌剧院的对开式帷幕还有一分钟的时间就要向着拉开的时候。
艾略特看到了她掌上的手套。
秘书小姐以为安娜忘了脱,匆匆跑回来提醒她,想要帮她取走的时候,安娜摇头拒绝了。
她这么做源于简单的冲动。
安娜上台的时候,想到了她和顾为经在休息室里的对话。
戴着迪士尼公主似的水晶头冠上台,实在是太幼稚了,安娜抹不开面子。
一双丝绸手套?
这到是无所谓。
它让安娜小姐有一种演出感,宛如她正在镜头里,亲自参与一个重要的史诗情节,目睹着它在眼前发生。
好比《图兰朵》。
《图兰朵》的故事情节说白了就是一个男女主角一路猜猜猜,你猜猜我,我猜猜你,一会儿你抛出一个问题,一会我抛出一个问题,逐步接进事情真相的过程。
安娜侧过头望向舞台之下。
确实有摄像机的镜头正在对着他们,一部分是媒体记者和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更多的那些,则来自《油画》杂志社。
伊莲娜小姐临时通知奥地利的总部,派了一个摄制团队过来。
如果可以的话。
现在的这场对谈采访,不久之后,都将会变成了《油画》每年都会制作的特别纪录片的一部分。
安娜的目光扫过台下的嘉宾们。
她的眼神在前排曹轩、策展人唐克斯等人的身上略微短暂停顿,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看向更远的地方。
能容纳1500人的剧场,在歌剧院里算不得规模最大的那批。
从舞台上往下看去,依旧是黑压压的一片。
安娜想象着。
在远方的座椅席位的角落,后方的那些的立柱之后,二层包厢垂落的帘子之后,有一个幽灵……她此时此刻正站在那里。
伊莲娜小姐。
卡拉·冯·伊莲娜小姐。
卡洛尔女士。
她正撑着一把蓝色的阳伞,与自己对视。
下一秒。
卡拉就会从柱子后转出来,找个偏僻的座位坐上,两腿搭在一起,凝视着舞台。
对自己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