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怎么混到四品官的?
火车缓缓启动,站台上送行人在车窗一闪而过。
胡应麟眼尖,从站台上的人群里,看到了依偎着舒友良怀里,哭得如同泪人的索芙娜。
王士崧也看到了。
两人忍不住对视一眼,“想不到传言是真的,舒爷纳了一位西夷妇人为妾。”
“听说舒爷这位妾室,还是西夷很有名的画师。西夷画炉火纯青,尤其是人像画,可谓是神形俱备,栩栩如生。
连皇后娘娘都赞叹不已,聘请她为西苑海川阁待诏。”
“海川阁?海纳百川,皇后娘娘此志甚大。”
“不过舒爷的这位妾室,索氏确实有几分本事和能耐。
不仅画画得好,还很有组织能力,把一帮女画师、女伶人、女教师和钦天监的女算师,女太衡都笼络在一起,要大张旗鼓成立女艺术家协会。”
“元瑞,我还听说她在《商报》、《顺天政报》、《文林报》等报纸上发表文章,极力赞同人人平等、婚姻自由的主张。据说她就是被这些思想言论所吸引,进而留在大明。
有人说索氏自西夷入朝,汉字都还没学全,居然大言不惭地写起文章,鼓吹起新思想了。人人平等,婚姻自由,却甘身为妾室。
这未免贻笑大方。”
胡应麟掀起衣襟,在自己的铺位上坐下,看着对面已经坐下的王士崧,“仲叔对新思想很感兴趣,也了如指掌,说起来头头是道。”
“而今大变革时代,任何一位新学学子,都如饥食渴,对任何新学术、新思想,都会忍不住去了解。
卓吾公在师门内部宣扬的门内之学,早就扬于朝野。不瞒你说,我在嘉靖大学读书时,就从一位学长手里,拜读过一份手抄本,名字叫做.”
“忠伯兄,火车晃动得厉害,你不要拉着我到处跑。”
金学曾的声音打断了胡应麟和王士崧的谈话。
“子和公(刘应节)出任两广总督,跟我们一趟车。他是老前辈,难得有机会同乘一车,我们怎么能不去拜会呢?”
两人路过包厢门口,对胡、王拱了拱手。
金学曾无奈地说道:“我们待会回来。”
说着被王家屏拉着走远了。
火车还在继续,咣当声就像寺庙里的钟声,有节奏地在车厢里回响。
胡应麟问道:“仲叔兄,你刚才所看的手抄本,叫什么名字?”
“《世同文集》。”
“《世同文集》?”胡应麟思索道,“皇上赞叹恩师是‘心胸廓八肱,识见洞千古。孑然置一身于太虚中,不染一尘,不碍一物’,说他的学问是‘古今经义禁,佛儒俱不留。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世同文集》,是不是出自世人同喜怒,大道任恩仇?”
“元瑞猜得正是。《世同文集》说是抄集了卓吾公诸多新思想言论。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说得真好,一句就说出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商业交易合乎天理。
抨击苛政腐制是‘昔日虎伏草,今日虎坐衙。大则吞人畜,小不遗鱼虾。’强烈推崇施政制衡、法政分治、多位监督、持柄在民
借着歌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之事,提倡婚姻当废门户陈见,以当事人主见为上”
胡应麟笑着说道:“你说到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之事,在下倒想起一段典故。”
“什么典故?”
“此典故是恩师与我们诸弟子闲聊时提及的,说他曾与皇上论及婚姻自由,也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为例,结果被皇上大笑。”
王士崧不解地问道:“皇上大笑什么?”
“皇上说司马相如是渣男加凤凰男,说卓文君是恋爱脑。”
王士崧更加不解了,“皇上此话何意?“
“恩师说他当时也有此疑惑,皇上便解惑于他。恩师把皇上解惑的话也转述给我们听了。皇上说,从后续的发展来看,司马相如此人心计深沉,把卓文君父女拿捏的死死的。
尤其是两人私奔后,卓文君裙布荆钗,抛头露面沽酒养家,还美名其曰支持司马相如继续读书.
卓父乃蜀地巨商,女儿如此落魄,他不要面子吗?只好赠以女儿女婿百万家产,奴仆百人,其余钱财无数。
司马相如一跃巨富,进而能够迁居长安,交游权贵,被举荐到汉武帝前.”
王士崧琢磨道:“司马相如真有皇上说的这般不堪吗?”
胡应麟呵呵一笑:“司马相如起初为景帝的武骑常侍,此职是他花钱买来的!可惜景帝不好诗辞歌赋,于是司马相如转投梁王。
梁王虽是景帝同胞弟,七国之乱又立下赫赫大功,只是”
没错,读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道,景帝虽然对这位同胞弟弟很好,可防的就是他。
人家景帝要把皇位传给自己的亲儿子,你这个弟弟来凑什么热闹,还撺掇着母后窦太后来哔哔。
不防你防谁?
怎么防?
你亲近和想提拔的人,一律压着不用!
司马相如也是热衷权势,昏了头急功近利,结果套路没搞明白就乱下注,结果投错了门,此前的投资和花费全白费,一切都得重来。
但首先问题就是找个大金主。
于是想来想去,想到了同为蜀地的卓公,他家有个女儿,新寡在家
王士崧想到这里就明白了,继续联想到司马相如飞黄腾达后,又放荡不羁,流连花丛的传说,果真是渣男!
凤凰男,司马相如以凤求凰闻名,名为追求爱情,实际上以为进身之法,凤凰男,看来没说错。
还有这个卓文君,皇上说她是恋爱脑也没错。
她如此这般聪慧的人,居然被司马相如玩于股掌之间,有情饮水饱,还心甘情愿地以为帮凶,换个法子威胁自己的老父亲.
胡应麟看王士崧明白了自己转述的这些话的意思,笑着说道:“恩师说,皇上最后总结了一句,他叹为观止,以为精髓。”
王士崧急切地问道:“什么话?”
“皇上说,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人人平等也好,婚姻自由也罢,都需要经济独立。
经济独立了,也便人格独立,人与人之间不再是依附而是对等合作,于是人人平等,婚姻自由。
只是经济独立,谈何容易?现实的人世间,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志向高远的人往往会发现,有时候跪着比站着要吃的饱吃的好.”
王士崧喃喃念道:“经济独立,才有人格独立!”
他突然惊喜地说道:“元瑞你看,大明新近崛起的团队,劳工联合会,各个协会,包括女工协会、护士协会、女艺术家协会、女医士协会和女教师协会,都有一个共同特点!”
胡应麟眼睛一亮,脱口说道:“对,这些协会的成员,都有自己的职业,能养活自己,经济独立!
经济独立,人格才独立,能养活自己,说话才硬气。”
王士崧补充道:“而且为了保住自己的独立的经济,维护独立的人格,他们联合在一起,互相帮持,同枝通气,然后…”
然后成为牵制工商实业家,以及兴业官员们的一股强大势力。
尤其是劳工联合会,包括各家厂矿的工人,农牧场联产承包的新农民,人家都是劳动者。
他们实力最强,也最不好惹,不仅因为他们掌握了最新的生产力,皇上还以民兵师的名义给他们发枪炮了。
想到这里,胡应麟感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一视同仁的不仁,才是天地大仁!”
王士崧也感叹道:“天下为公,对于皇上来说,这就是天下大公。”
两人推开了一扇新窗户,热烈地讨论起来,直到金学曾、王家屏两人回到包厢。
“忠伯兄,子鲁兄,这么快拜会完子和公?”
王家屏一脸不虞地摇了摇头。
金学曾说道:“子和公的一个世交晚辈,坐在子和公的包厢,一味地纠缠他。
我们实在看不过眼了,可又是晚辈外人,不好开口,干脆告辞,眼不见心不烦。”
胡应麟好奇地问道:“那人缠着子和公干什么?”
“那人的父亲是子和公的旧友,做到了正四品官。
今年五六月间,中枢地方官员调整,他父亲因病致仕,连宪议大夫都没有的全退。”
四人心里有数,这种官员属于碌碌无为那一类。
没有什么政绩让朝廷留着你继续为国事献计献策。
也没有贪赃枉法和渎职失职,或者还没严重到都察院来查你。
高抬贵手,让你平安上岸。
就这,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胡应麟问道:“难道此人找子和公,为其父求宪议大夫一职?
这岂是子和公能做主的?”
“还没妄到如此地步。他求子和公为其父求情,准予回原籍养老。”
包间陷入寂静,阳光在车窗一闪一闪。
过了一会,胡应麟忍不住嘀咕道:“这还不算妄想?这是心存妄想到没边了!”
王家屏和王士崧也是连连摇头。
金学曾抬起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闭嘴不说了。
王士崧忍不住吐槽:“万历元年新官制,一二品大员致仕后必须留在京师,如有身体不适,可请旨恩准迁居南京和沪、滦两直隶州。
三四品官员以宪议大夫致仕者,可留京师,其余须留致仕省之省治。
五六品官员致仕者,须留致仕郡之郡治;七品官员致仕须留致仕县之县城;八九品官不做规定,可随意居住。
根据今年部分官制改革,补充了一条,包括八九品官吏在内,除家中祖传的老屋,一律不得回乡置地修宅院。
其意为何?
那位公子不知,致仕的四品官也不知吗?”
是啊,正四品官,中枢已经是诸寺少卿和都察院的佥都御史,地方是布政司左参议和按察使,连皇上为何定下这个铁律都没搞明白?
还腆着脸唆使儿子来纠缠子和公求情,你是怎么混到正四品官阶的?
四人心里忍不住直犯嘀咕。
这可是皇上定下的铁律,划下的红线,你也敢去触犯?难不成你致仕了没事做,想拔虎须玩。
关键是你想死可别把子和公拉上啊。
为什么是皇上的铁律和底线?
包间里的四人互相交换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神情。
缙绅啊!
把持地方的世家大户啊!
皇上最恨的群体之一,这些年屡兴大案,大杀特杀的就是他们啊!
皇上钦定此铁律,就是要斩断缙绅世家的来源。
当然了,皇上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京师、省城、郡治和县城生活居住、医疗教育条件都是一级比一级好。
你们为大明呕心沥血了一辈子,朕和朝廷不能亏待你们,留在城镇里对你本人,你的子孙后代都有好处。
现在科试分拆成中考、高考、省考(乡试)和国考(会试),还一年一考,进士、举人迅速“贬值”,不当官什么都不是。
更重要的考试试卷内容大变样,实行“细分化”和“标准化”。
批改试卷的“房师”“座师”都是组织各高中、各大学的老师,在封闭环境里集中和交叉批改。
师生情大量掺水,也贬值了。
最关键一点,“座师”“房师”都是普通的老师,顶多是副教授、教授,无法在仕途上给学生提供帮助,认这样的“恩师”有什么用?
没事给自己多找个爹?
于是乡绅集团的重要成员—进士、举人,拉帮结派的重要途经—师门同科关系,全部遭到摧毁,难以兴风作浪。
只剩下致仕官员。
朱翊钧直接给你釜底抽薪:官员致仕后不能回原籍。
就算内阁总理张居正致仕了,留在京师里,人家也只是表面上对你尊重,实际上还是人走茶凉。
新的内阁总理,新的内阁左右丞,新的六部尚书、诸寺正卿,这些在任官员大家都嫌巴结的不够,那有精力来围着你们这些致仕的官员转?
物以稀为贵!
京师乌央央一大群一二品大员,省城乌压压一大群三四品官,全扎在一堆,不值钱了!。
你想对朝堂和地方施加影响,也非常有限。现任官员觉得你的话有用就听一听,没用就客气一句,然后随风飘散。
王士崧沉不住气,开口道:“这个混蛋,千万不要害了子和公啊!”
王家屏捋着胡须道:“不用担心,要相信子和公。这种纠缠,对于子和公来说,小事一桩。”
对啊,要相信子和公(刘应节)的政治智慧。
火车还在继续前进,不知过了多久,突然有人在敲包间门。
“谁?”
“我,文卿。”
“快请进。”
门开了,看到朱琏焦急地站在门口。
“四位,你们看报纸了吗?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
各自躺在自己铺位上休息的四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