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0章 老人与海
《当「噱头导向」演变为行业闹剧,前瞻《油画》杂志和青年‘艺术家’顾为经之间的对谈采访——如何预防艺术类论文写作中所出现的系统性造假?》
《行业大发现OR行业大骗局:屡屡所发现的旧人‘新作’背后,世上隐藏着成千上万张稀世珍宝,亦或是成千上万颗贪婪的心?》
《从二十岁的美女科学家,到十九岁的美女艺术学者,小保方晴子式样的故事,是否正在艺术行业上演。》
……
“关掉它。”
滨海湾的某处港口堤坝,戴着渔夫帽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手拿着一根钓杆,身边放着用于露营的便携桌椅。
年轻人从手机间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爷爷。
“关掉它。”
顾童祥再一次的命令道。
他随手拿过一支空笔筒,杵在孙子的鼻子跟前,语气悠然的仿佛这几天来所有围绕对方的消息,都只是最为云淡风轻不过的小事情。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
他还是关掉手机,哐的一声,把它丢进了爷爷手里的笔筒之中。
“您似乎不是很担心?”
顾为经出声问道。
“能被《油画》的艺术总监伺候,呵,我孙子也算是个大咖了哈!”顾童祥压了压渔夫帽的帽檐。
画展第一周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
后天上午,便是《油画》杂志社正式在滨海艺术中心里,为他的那篇有关卡洛尔的论文,进行相关对谈采访的日子。
组委会和杂志社的官网上前几天全都更新了日程安排。
安娜·伊莲娜。
不出所料,《油画》风头正盛的新任栏目经理,将会亲自主持这场采访。
从阿Q精神的自我麻醉的角度来说,上一次由女人亲自主持的正式性质的采访节目,还是她采访曹轩。
《油画》的艺术总监和亚洲艺术宗师,在外人看来,这样的咖位才门当户对。
顾为经这是提前享受到了和曹轩一样的待遇。
可顾为经听他爷爷的语气,总是莫名有种电影《霸王别姬》里“能吃过了糖葫芦,咱小癞子也是个角儿了,就算回去就上吊翘辫子也无所谓了哈”的既视感。
稍微现实一点。
这种高射炮打蚊子式的采访组合搭配,怎么看,怎么都是顾为经那句“伊莲娜家族都应该去下地狱”把人家女经理惹火了,要把他当众突突个十分钟节奏。
无数证据都表明。
他顾为经即将成为既范多恩、布朗爵士、戴克·安伦等等等等一大串伊莲娜小姐锐评小本本清单上的下一个手撕对象。
由安娜·伊莲娜亲自采访他?
这福分确实小不了。
顶级大艺术家,安娜说手撕就手撕了,顶级的大艺术学者,伊莲娜小姐说撕就撕了,唰唰唰的无一合之敌。
换成顾为经这般的素人艺术家和素人学者。
还不是《油画》杂志社想把他摆弄成多少种姿势,就把他摆弄成多少种姿势?
不等《油画》杂志社亲自下场,已经有消息灵通、嗅觉灵敏的小媒体开始提前摇旗呐喊了起来。
刚刚顾为经在手机上看的,便是马仕画廊的新闻公关部提前为他收集到相关负面报道,通过顾童祥转交给他,以让他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你都不担心说伊莲娜家族应该下地狱,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顾童祥笑笑说道。
“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
顾为经不确定这是夸奖还是讽刺,犹豫了一下,“那三百万欧元的事情——”
“不必向我解释这个,你做的很好,做的很对。”
“很好?”
年轻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担心爷爷在这件事上有些心结。
毕竟它是来自伊莲娜家族的三百万欧元。
自家老爷子是苦出身,年轻那会饿过肚子,是那种连酒店的卫生纸都要打包带走的人。
顾为经担心自家老爷子不理解他的决定。
来自家人,所爱之人的压力,可能比来自《油画》杂志社或者伊莲娜家族的压力,更加让他为难。
“学画画,先学做人。这是我教给过你的道理。怎么,现在你心底里这么瞧不起你爷爷?你觉得我来新加坡听到这个消息后会干什么?哭着喊着,逼着你去找《油画》杂志社道歉么。”
顾童祥淡淡的反问道。
顾为经笑了笑。
“没有。”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找的豪哥。为经,我知道的。”
拿着渔杆的老人忽然哀伤的叹了口气。
“顾林的那件事,我对不起你。可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我没有办法。我是你的爷爷,我也是她的爷爷,我不救她还有谁去救她,如果一幅画就能救她……对不起,为经,爷爷对不起你,后来听说你去了西河会馆,我不知道有多——”
“不说了。爷爷,事情都过去了。”
顾为经回答道。
“——所以在飞来新加坡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心中想着。无论如何,不管结果怎么样,这件事上,我都不能给你拖后腿。我是来帮忙的,不是来管教你的。从始至终,那幅画是你自己找到的,那篇论文是你自己写的。”
“它是你的东西。”
“它值三千美元也好,值三百万欧元也罢,就算是三千万,三个亿。”
顾童祥昂了昂脖子。
“你想卖,那就卖。你不想卖,那就不卖。这都是你的抉择。如果你需要爷爷的帮助,我就穷尽自己的力气。如果你不需要,我就安静的走开。我是穷,可我也不是什么不懂事的人,三百万欧元,伊莲娜家族的橄榄枝?”
戴渔夫帽的老头子轻蔑的笑笑。
“和我孙子的开心比起来。它们又算个屁啊,骂就骂了。伊莲娜家族应该下地狱?不光你骂,我也可以一起骂。”
“我是经过风浪的,为经,有些时候,我们在动荡的环境里脆弱的像是一根小草,太无力了。所以,在能够做选择的时候,我们就更加应该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每个人的生命结局都是一样的,我们能做出的选择就是决定自己怎样生,或者怎样死。”老人拿着手里的渔杆,端坐在那里,仿佛骑士肋下夹着钢枪。“生活和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战胜你。所以,勇敢的去做吧——”
他顿了顿。
“这是海明威的话。为经,你应该多去读一读。”
顾为经注视着顾童祥的背影。
觉得自己老爷子真的是手腕强硬,视金钱如粪土。
有些时候。
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对爷爷指手画脚。
有些时候。
他又觉得自己从来并不真正的了解自家老爷子,他始终还是自己小时候那个伟岸的背影。
海浪拍打着堤岸。
水花不知道跑了多远,回头看去,堤岸依旧肃立在原地。
他怀抱着大海。
伫立不倒。
……
顾童祥的脸色扭曲成一团。
来到新加坡,听闻听道顾为经把伊莲娜小姐开出的支票扔了回去,指着对方的鼻子骂的时候,老爷子的脸都差点绿了。
三百万欧元?
伊莲娜家族的橄榄枝?
就这么被堂而皇之的拒绝啦,拒绝啦,拒绝啦!
顾童祥的心都在滴血。
知道爷爷做微商,骚首弄姿,发了多少条朋友圈,就为了能吸引人家伊莲娜小姐的关注,花个一两千欧元买他张画么。
大孙子哗的一下,就把相当于他画都手抽筋都画不完的山那么高的一大堆作品的支票,全都推掉了。
一辈子最高价格只卖过5000欧的顾大画家,听的好悬没抽过去。
也不是说顾童祥一定非要按着顾为经的脖子去给伊莲娜家族当舔狗啥的。只是以他的角度来看,这事儿办的还是太冲动了。
不成熟。
“老年人应该要有年轻人的冲劲儿。”固然是海明威的话,但这话还有剩下半句呐,人家还说“年轻人也应该有老年人的沉着呀!”
换成顾童祥。
他怎么着也要舔着脸笑上两下,先听伊莲娜小姐多讲两句,请求对方拿出些关于卡洛尔的背景证据,甚至就算要拒绝,也先拖着,看看能不能拖过这周的座谈采访先。
要有斡旋的艺术嘛。
结果这俩人。
伊莲娜小姐傲,自家孙子更傲。
哪里有上来就骂人家全家的,这不把天直接就聊死了么。
可他当时的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绷住。
一定要绷住。
在装逼凹造型这件事上,顾童祥是有态度,是有节操的的。
所谓“装逼”一道的态度与节操,在于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持之以恒”。在于自己装的逼,既然开了头,就算跪着,也要把这个逼装完。
装逼最忌讳的就是半途而废,容易把自己装成傻「哔~」。
就拿顾老头最喜欢的武侠小说里举例,不小心饮下了毒酒,然后追悔莫及,大喊:“怎么会”、“竟然有毒!”、“卑鄙无耻下流”的往往是反派人物或者快要领便当的正道三流大侠。
换成李寻欢这类主角。
一定一边吐着血,一边衣袖飘飘,抬头45度角望着月亮,轻轻叹一句——
“别傻了,我并非不知道这酒里有毒,只是不忍心辜负了这美酒,美人与月光。”
这多牛逼呀。
搞不好还能让受限于师门控制的魔道妖女甲乙丙丁被感动的扑进你怀里,嘤嘤嘤的哭上一场,把解药拿出来。
反正你毒酒喝都喝了。
逼不含泪装完,实在是太亏了。
王羲之艺术上有个关门弟子,叫做谢安,就是打赢了著名的淝水之战的那个,这种魏晋名士每天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凹造型。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的时候,谢安正在和客人下围棋。
他神色不动,面色平静,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孩子们把敌人干掉了。
仿佛刚刚挽救了东晋的命运,甚至某种意义上极大影响了东夏之后两千年历史走向这样的事情,对谢安来说这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下棋下棋。”
这本来会成为整个东夏历史上最牛气的Pose,结果下完棋起身时谢安还是没绷住,过于用力把木屐的鞋跟踩断了,被人看出了内心情绪的激荡。
顾童祥每每读到这一节,都忍不住拍着大腿扼腕叹息。
认为是逼王界的千古遗憾。
伊莲娜小姐骂都骂走了,难道他拉着孙子去撒泼打滚,嘤嘤嘤的痛哭,就能给舔回来么?
绷住。
一定得绷住。
名将的性格是每逢大事有静气,老顾做不到,但他能做到每装大逼有定力。
一想到孙子为了装这个逼,花了三百万欧元的代价,心中痛哭所流淌的每滴眼泪,都让顾老头此刻的腰板挺的更笔直了一些。
所以。
这两天顾童祥真的就是一幅视金钱如粪土的大艺术家派头。
他配合马仕画廊亚洲分布做宣传的时候,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有记者询问他《油画》杂志的事情,顾童祥也淡淡的回答,不过是小孩子们的事情。能受人关注自然好,更重要的是自我内心的建设,他从小就教道顾为经精神世界的富足,要比物质世界的富足更重要云云。
而今天一早晨起来,就把自家孙子约出来一起钓鱼。
“不要看手机了,烦心的事有那么多,看不过来的。”
“看我,为经,看我。”
顾童祥平静的说道,“你一直都做的很好,你也一直都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这件事上我不想管教你什么。所以,我们只是出来消遣的——”
老人把自己的手机从怀里拿出来,打开照相机,递给孙子,然后自己捏旁边的饵料。
“懂?”
顾为经站起身,为爷爷找好角度,拍了张照片。
“如何?”
顾童祥淡淡的问道。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年轻人盯着手机上照片,轻轻的慨叹一声。
“您明明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说了。爷爷您是在叫我体悟安静,沉着的真意——就像码头边的钓鱼老人一样。在生活的海洋中垂钓,只有耐心才是唯一的鱼杆。把热忱的心抛进去,鱼儿自己会来。好的坏的,小鱼大鱼。就算一无所获,也并非空手而归。”
“静坐水边的人?钓的何止是鱼。钓的是时光的涟漪,是美学的涟漪(注)。”顾为经看着屏幕上的光影。“在圣安德烈大教堂里,有人给我念了这句诗。而爷爷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却把这样的哲学理念全部都说尽了。”
(注:这是歌德的诗。)
真厉害。
顾为经对爷爷肃然起敬。
“我理解的对么?你在教我,饵料已经抛在水中了,我要做的,就是和大海战斗到底。”他恭敬的问道。
呃。
顾童祥都听愣了。
他单纯就只是让孙子给自己拍张照,回去在网上凹显一下大艺术家人设的。
马仕画廊现在在INS上给他开设了个人艺术家主页。钓钓鱼,采采风,多符合艺术家人设呀。
还能理解出这么多东西么?
“唔。还有很多。”
顾童祥做了下表情管理,眉眼低垂而安详。
“为经,你要和我学得,还有很多很多。”
他慢慢的说道,随手把鱼饵重新抛回海里,仿佛老海王正在用虚无鱼钩,垂钓整片大海。
——
亚洲艺术上的那篇封面论文是甘美的鱼饵。
后天便即将召开的对谈采访,则像是把这只鱼饵成功抛进了遍布鱼群的水域里。
海钓最有趣的点,恰恰在于它的未知性。
不同鱼饵一定程度上能够挑选目标猎物的种类,但终究,水面以下的一切全都是未知的。
海明威笔下的老人出海的时候,不知道自己会钓到一头巨大的马林鱼,更不知道他会为了这条马林鱼和成群的鲨鱼搏斗。
而滨海湾注定会空手而归,然后偷偷从隔壁钓友那里蹭两张鱼获照片,拍照打卡的艺术家老爷爷也不会知道,正在他在自己孙子面前装逼的时候。
“水面”以下。
真的有一大群大大小小各怀心思鱼已经围绕着后天的对谈采访,旋转游动了起来。
“伊莲娜编辑,您确定不需要把想要提问的问题和我过一遍么?”
“有问题么?”
安娜在酒店房间桌前最后整理着采访会遇到资料,对着连线电话的那一端反问道。
“没有,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没有什么,You are the boss(你是老板),这里您最大,您说了算。”电话另一端的副主编纽兹兰耸耸肩,示意他就是个打工人,无意冒犯伊莲娜小姐的威严。
“嗯,只是还有件事。”
纽兹兰副主编说道,“我接到了一些消息,有人把一些文件塞到了我的房间门缝下边——”
他的声音有个戏剧化的停顿。
“嗯。”
等了一会儿,见安娜依旧很平静,他只好无聊的说道:“有人声称,顾为经参加画展的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存在有抄袭行为,他抄袭了另一位参展艺术家崔小明先生的画面设计。”
安娜整理资料的动作顿了顿。
“有趣,这种事情,不应该把相关的文件提交给双年展的艺术创作伦理委员会么。”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Boss。”
纽兹兰笑笑。
“无非是有人想在座谈会上,让我们当众提起这件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