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安娜的决定与弟子聚会
伊莲娜小姐手指抵着桌子上的文件夹,不置可否的说道:“有什么决定性的证据么?”
“如果您指的是什么能拿去法庭上审判的资料……唔,自然是没有的。”纽兹兰回答道,“如果有的话,就已经被发去创作伦理审察委员会的邮箱了。无非就是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画面的原始风格了,创作灵感的来源啦……毕竟,崔小明的作品提前曾在网上公布过喽。被人借鉴了,也很正常。”
“鲁本斯与卡拉瓦乔式的指控。”
女人说道。
她说的是一桩艺术公案。
鲁本斯的作品光影风格和笔触特点和卡拉瓦乔颇为相似,尽管鲁本斯本人不太喜欢承认这种“模仿”的存在,还是有人认为,鲁本斯的作品和卡拉瓦乔之间存在某种强烈的关联性。
不过。
艺术本来就是互相影响的。
相似的争议也存在在雷诺阿和鲁本斯之上,有人觉得鲁本斯的作品和卡拉瓦乔太像了,也有学者觉得晚年的雷诺阿和鲁本斯太像了。
一环套一环。
“对。就是那种鲁本斯和卡拉瓦乔式的指控,唯一的问题便在于我们的鲁本斯和卡拉瓦乔同时参加了同一场双年展。”纽兹兰副主编微笑的说道。
“事情因此才变得有趣了起来。”
“不,这不是最有趣的部分。”安娜对着电话机说道,“相似的指控我也听到了。”
“也有人往您的门下塞类似的材料了么?”
纽兹兰惊讶的问道。
“差不多吧。”安娜用钢笔在茶杯上轻叩,眼神里藏着些什么,“不过是相反的事情,也有人指控说崔小明抄了顾为经的画。”
“所以,您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呢?”
纽兹兰建议:“它会是节目上一个挺吸引人的话题的。尤其是对于本就处在争议漩涡中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我听说,酒井一成的女儿似乎推掉了采访邀请,这表明了什么么?这是不是某种信号?是她自己的决定,还是她父母的决定?”
副主编先生以侦探般的严谨推测道。
“酒井一成不看好这次座谈会?两位论文的写作者发生了矛盾,利益分配不均,还是……到时候,我们应该——”
安娜轻声提醒道:“谢谢,我会尊重您的专业意见的。”
女人平静的说谢谢,脸上的神情却仿佛在说——「副主编先生,还记得么?我们刚刚说好了,这是我的采访,所以怎么采访,也是我的事情。」
纽兹兰不可能能看到经理脸上的表情,身为经验丰富的老媒体人,他还是感受到了什么,于是讪讪的说道:“当然,当然。女士。我只是建议。”
新闻采访的主持人很难不含有任何预设立场。
换句话说。
“不含有任何预设立场”本身也是一种预设立场。就像“二战期间奥斯维辛死了超过一百万人。”和“二战期间奥斯维辛有超过一百万人被屠杀。”两句话本身所表达的含义看似相同,语义里的情感属性却天然有着细微的不同。
换成顾为经和崔小明之间的事情,也是相同的道理。
以《油画》的体量和权威性。
伊莲娜小姐在采访上提起这件事:“顾先生,我注意到了您的作品和崔小明的作品有某种气质上的相似,好巧啊——”
「——这种巧合的存在,是否意味着,您觉得东方和西方美学相结合的绘画方式,正在被人越来越多的人关注。」
「——会不会有点太巧了,您想怎么解释这种相似性呢?」
「——大概不是巧合吧,我听到了匿名指控,指责您抄袭了崔小明的作品创意。」
「——大概不是巧合吧,我听到了一些传言,有人说崔小明抄袭了你的作品创意。你会觉得愤怒么?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看似都在说同一件事。
可安娜在提问的过程中,每一个不同的提问方式,每一个不同的用词,她的语气间看似无意间为这件事下的定义,都会极大程度的决定了观众们的天然立场,并影响事情的走向。
伊莲娜小姐本人愿意把这件事定义成巧合、借鉴还是抄袭。她愿意提问时把顾为经当成了受害者还是嫌疑人,是询问他怎么看待“顾为经抄袭了崔小明”的传闻,还是询问他怎么看待“崔小明抄袭了顾为经”的传闻……
主次先后。
天壤之别。
在这件事在采访现场被提起的最初几秒钟里,轻飘飘的从安娜嘴唇间吐出的那个句子是什么样的,要比顾为经或者崔小明口沫横飞、口干舌躁、口若悬河的和公众解释几个小时,更加关键。
这俩年轻艺术家就算把自己说到口吐白沫了,还不如伊莲娜小姐随便一句看似没有立场的提问本身的效果有决定性。
这便是最顶级的艺术评论杂志的巨大力量,这也便是主持人安娜·伊莲娜手里所握着的的巨大权力。
崔小明很聪明。
他最开始便抓住了问题的核心,知道谁才是关键人物。
“那能问问,您准备怎么做么。要不然看看这些材料再做决定?”纽兹兰副主编好奇的问道。
女人沉思着。
“你可以把这些材料交给我,但大概率用不上。”
安娜轻笑了下。
几分戏谑,几分轻蔑。
“因为我会什么也不做。”女人的语气有些嘲讽,“他们连直面我,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勇气都没有,我为什么要理会他们。他把我当成了什么,随便会上钩的鱼?”
“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呢。”
“我不会理会这些东西。无论是顾为经,还是崔小明,无论他们谁想做卡拉瓦乔,哪个想当鲁本斯。”
伊莲娜小姐用钢笔在茶杯上敲了一下,震碎了弥漫在双年展会场里的风言风语。
“可以。”
“都请自己当面直接对我说好了。”
……
挂掉和纽兹兰副主编电话以后。
伊莲娜小姐端坐到椅背上,她凝神看着窗外的落地窗。
安娜想着后日的采访,钢笔尖在便签纸上上轻轻的无意识滑过,留下一条条交错的墨线。
时间控制,采访的节奏,问题的安排。
她一项项的在脑海里把事情顺过一遍,确定没有疏漏之处,最后,安娜的思绪落在了那日咖啡桌对面年轻人的脸上。
安娜又拿起桌上的电话:“酒店的礼宾部么?对,我是……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嗯……”
女人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一边打着电话,一边在便签纸上写了起来。
——
崔小明屏住呼吸。
压抑的轻微窒息感,让他能更好的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头的纸牌之上。
他的手指轻轻的捏住纸牌的两角,把它水平放基座之上。
因为肌肉紧张,他松手时的动作稍微有些大。
纸牌比预计的多偏移了一两个毫米,崔小明的心提了起来,幸运的没有更大的连锁反应发生。
这张方片九的纸牌起到了它应有的效果,成为了桌子上高耸着纸牌塔的一部分。
崔小明缓缓的呼气。
两头细长的眉毛下的眼皮低垂,没有人知道,那其下藏着怎么样的心思。
崔小明又从桌子上摊开的纸牌间随手抽出了一张。
「草花6」
年轻人随便看了一眼花色,再次屏住呼吸。
他身边六套拆开的新纸牌,此刻已经消耗了大半。
谎言的纸牌层层累起,直到由沙堆积成塔。
崔小明在紧张或者说谎时候,都喜欢微笑,在非常非常紧张,或者非常非常想要说谎的时候,他喜欢做一些能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完完全全沉浸在其中的事情,也就是心理学家们所说的“心流”。
通常他喜欢玩多米诺骨牌。
柏林的家中,崔小明有一整套的多米诺骨牌。不过,这种东西通常在商店里不常见。崔小明就在酒店的礼宾部随便买了十几套扑克。
酒店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客人。
“我在学习魔术。”
崔小明看向礼宾处的阿姨,微笑着说道。
不算是完全的谎言。
魔术的精髓在于那种无法预测的不确定性。
无论是玩多米诺骨牌,还是用纸牌搭成建筑,也都是一种充满不确定性的游戏。玩多米诺骨牌的目的是达成一种盛大的连锁反应,而为了使这种连锁反应变为可能,就要在过程中避免任何一丝可能造成连锁反应的失误存在。
用纸牌玩建筑游戏也是如此。
当然可以用木材、铁钉和胶水修建建筑模型,如果你能忍受机械重复工作的苦闷。
或者。
用纸牌。
只用轻飘飘的纸牌,如果你能驾驭这种不确定性,自认精通力的平衡之道,几幅加起来还没有瓶装可乐重的纸牌,不光能拼成三角形的金字塔,高手甚至能在一两个小时内,修建出某些宏伟的建筑。
比如身前的“西斯庭大教堂”。
公元十五世纪,罗马教皇西斯都四世下令修建它,文艺复兴三杰之一的米卡朗基罗亲自为它绘制了穹顶画——那幅著名的《创世纪》。
它也因此在艺术史上名垂不朽。
自然而然。
用纸牌搭建的建筑模型无法追求过于的精美与还原。
所谓的“西斯庭大教堂”模形,从几何学来说,也就是一个长房形的建筑主体,一个小耳室,附加小些的近似圆弧型的斜面穹顶。
对纸牌游戏来说,已经足够复杂。
崔小明失败了两次。
目前是他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现在已经完成了耳室,刚刚那张方片七是文艺复兴时期教堂长方形建筑主体的最后一块拼图。
目前也是崔小明搭建的速度最快的一次……
他非常冒险的忽略了一些潜在风险。
有些纸牌偏移了原本的位置,有些做为墙壁的牌和做为屋顶的牌之间,只倾斜的搭上了一半。
崔小明知道,如果他反过头来调整那张「方片九」,在摇摆不定间,很可能整个脆弱的建筑便会崩溃。
冒险是值得的。
有些时候,为了更大的利益,人必须要做出抉择。
就像如果有的选。
他并不想冒着得罪曹老的风险,当众讲那些话,他也不想把事情做绝,指责顾为经抄袭了自己的作品。
拜托。
要是有的选,顾为经愿意老老实实被他踩在脚底,当一枚陪衬自己身价的绿叶。
崔小明连顾为经都不想去得罪。
好好的去得罪这种人干什么呢?
可没办法。
谁让他一定要挡着自己的路,谁让自己一定要拿画展的奖呢。
顾为经非逼着他做这些事情,他也没有办法呀。
他当然希望能获得一座完美无缺的纸牌之塔。
可在完美无缺的废墟和摇摇欲坠的西斯庭大教堂之间——
崔小明做一万次选择,他一万次都会选择后者。
崔小明真正需要的只是搭好它,然后照上一张照片,这张照片会成为他成就的永恒证据。
崔小明真正需要的也只是赢下这次双年展,然后拿下奖杯,这座奖杯就会成为他未来和顾为经之间竞赛和争论的永恒注角。
“哒,哒,哒。”
敲门的声音响起。
“儿子,事情我都安排妥当了。按照你的意思,《油画》杂志应该会得到那些材料……”套房的卧室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响在门口。
崔小明停顿不动。
一言不发。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所有的纸牌都大体按照崔小明的意愿出现在应该在的位置。
那么十分钟后,完成最上层的穹顶。
一切全都大工告成。
崔小明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因为理会父亲这样的小事,而冒不必要的风险。
敲门响了几下。
外面的崔轩祐应该意识到了儿子在干什么,现在不希望被人打扰,于是安静了下来,小声的离开。
崔小明听着脚步声远去。
他轻轻的把手里的「草花6」搭在刚刚的「方片七」之上。
——
“你们有看过榴莲园么?”
武吉知马区。
别墅院子下的凉棚里,刘子明用叉子挑起盘子里的一块榴莲肉。
“榴莲树其实非常的高大。很多没有见过的人,往往都以为榴莲树是和采摘园里的苹果树、桃子树或者像是路边的桑树那样的树木。不,榴莲树更像是樟树,甚至比樟树更高大。多年生的自然状态下的榴莲树可以高达30米。”
“嗯,有些特殊品种的榴莲树,也许能长到40米?说不好。大马是榴莲的重要生产地之一。”
中年人露出了追忆的神色。
“家里有个私人的植物园。小时候我偶尔会在那边去,里面就有一片榴莲树。树荫很大,很凉快。”
“古时候有画家有竹园情节,有画家有梅园情节,也有的前辈画家喜欢画桑园,说那交错纵横的枝条,点点的新芽,草笼里身躯肥胖,色白而亮的蚕,共同构成后来很多年里,他笔触下的线条和色调。”
“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小时候的回忆最多的可能是榴莲树,我喜欢在那里呆着。金丝雀大小的飞鸟,一种蓝翅的鹦鹉,全都在榴莲树间穿梭……而以榴莲为题材作画的画家几乎没有。”
刘子明笑了一下。
“画起来应该蛮有意思的。”
院子的凉棚子下露营桌边坐着四个人,四个人组个团出道,身价应该能把行业里大多数画廊直接就给秒了。
林涛、魏芸仙、刘子明,以及唐宁。
曹轩目前在世的四位弟子。
师兄妹四个人都是忙人,就算身价稍微低一点的,也是美院的大教授或者能跑到马仕画廊里当主力画家的。
一年到头能见到面的次数不多。
四个人全能凑齐的时候,更是寥寥无几。
这次全都来到了新加坡,刘子明在这里有地产,算是半个主人,与情与理,他都应该做东,请师兄师妹们来院子里做做客。
“没有味么?”
林涛嚼着金枕榴莲,评价道:“榴莲虽然吃着好吃,但闻着很怪,刘师弟,你说小时候经常跑去榴莲树下,不觉得难闻么。”
“习惯了还好吧。”
刘子明耸耸肩。
“而且只要不是果实成熟期,闻起了和正常的树木没有什么不同。”
“榴莲什么时候成熟的来着?”林涛好奇的问道。
“看地点和产区,泰国的品种要早,四月份就能熟。印尼的晚点,要到十月份以后了。大马的在这两者之间。”
刘子明又戳了一块盘子里的新鲜果肉。
“六到九月吧。”
“唔,那这个月就去不成了。”林涛看上去对没办法来新加坡看展,顺便去参观参观能长的四十米的高的榴莲树是什么样的,有的失望。“我下半年工作压力蛮大的,有项目要做——”
刘子明瞥了林涛一眼。
庸碌。
他在心中瞥瞥嘴。
林涛教授是他们四个弟子中年龄最大的,可刘子明总觉得对方气质有点咸鱼。
“争议性与矛盾隐喻。”
坐在桌子对面,两只腿搭在一起的圆脸女人说道。
“嗯?”
林涛笑呵呵的问道。
“我说,如果想以榴莲为题材画画,应该从矛盾性隐喻的角度出发。榴莲的外壳、气味与果肉。”
唐宁吃了一大口果肉。
“它带有天然的筛选机制,又忠于本真……榴莲和杜尚的小便池?我觉得这两种艺术品可以做出隐晦的关联。”
刘子明又瞥了唐宁一眼。
庸俗。
他在心中瞥瞥嘴。
(本章完)